“如果您想卖,多谢得很。您放心好了,我不会让您吃亏。不过,先生,请您不要装腔作势。我听见人家说起您,都说您读过许多书,等以后有机会,我们要好好谈一下。您自己把书给我送去吗?”
“我极虔诚地……极恭敬地给您送去!”列别杰夫一边扬扬得意地扮着鬼脸,一边从女儿手里抢下书来。
“喂,您千万不要弄丢一本!给我送去吧,不必极恭敬地。不过,可有一个条件,”她仔细打量着他,补充说,“我只许你到我家门口,今天我不打算接待您。至于您的女儿薇拉,您现在打发她来都可以,我很喜欢她。”
“您怎么不讲那几个人呢?”薇拉不耐烦地对父亲说,“这样弄下去,他们会闯进来闹乱子。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她对公爵说,那时公爵已经拿起帽子,“有几个人来求见您,一共是四个人,在我们的屋子里等您已经有好半天了,骂骂咧咧的,可是我父亲不许他们上您这里来。”
“来的是什么人?”公爵问。
“他们说有事见您。不过,他们那种人是这样的,如果您现在不放他们进来,他们就会在路上拦住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您最好放他们进来,然后再赶他们出去。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普季岑在那边劝他们,他们不肯听。”
“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不必,不必,”列别杰夫挥手说,“不必听他们的!而且,高贵的公爵,您为这件事操心也有点不体面。真是的,他们是不配的……”
“帕夫利谢夫的儿子!我的天哪!”公爵喊道,露出异常困窘的样子,“我知道……但是我……我把这件事情委托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去代办了。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对我说……”
此时,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已经从屋内走到凉台上来,普季岑跟在后面。可以听见邻近一间屋内的喧嚷声和伊伏尔金将军洪亮的声音,他的声音好像要把几个声音一齐压下去。科利亚立刻向喧嚷的地方跑去。
“这倒很有趣!”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大声说。
“如此说来,他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公爵心里想。
“帕夫利谢夫的哪一个儿子?又……怎么会出来一个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伊万·费道洛维奇将军莫名其妙地问。他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大家的脸,很惊异地看出来,这件新鲜事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的确,大家都露出兴奋和期待的样子。公爵非常惊异,这件事完全是他个人的私事,怎么在这里竟会使大家发生这么大的兴趣?
“如果您现在亲自去了结这件事情,那就太好了,”阿格拉娅说,她带着特别正经的样子走到公爵身边,“请容许我们大家给您做证人。公爵,人家想糟蹋您的名誉,您必须很庄严地捍卫自己,如果您这样,我现在就为您感到非常高兴。”
“我也愿意让这件龌龊的勒索案件早点了结。”将军夫人喊道。
“公爵,你要好好地教训他们一顿,不要饶恕他们!人家议论这件案子,把我的耳朵都听聋了。我为您费尽了心血。再说,看一看他们也是很有意思的。你叫他们进来,我们可以坐下。阿格拉娅的主意很好。您听见人家说过这件案子吗,公爵?”她对施公爵说。
“当然听说过,就是在府上听说的。不过,我倒很想看看这帮青年人。”施公爵回答说。
“他们就是虚无派吗?”
“不,他们并不见得是虚无派,”列别杰夫向前跨了一步,惊慌得几乎打哆嗦了,“这是另一派,是特别的一种。我的外甥说他们比虚无派还跑得远。您不必想有您在旁边做见证,就会使他们感到惭愧,他们绝不会觉得惭愧。毕竟虚无派有时还是有知识的人,甚至是有学问的人,可是这帮人却差得很远,因为他们首先是做生意的人。这其实是虚无主义造成的一种后果,但是,他们所走的,不是一条直路,而是道听途说,间接传闻;他们并不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而采取实际的行动。譬如说,他们讲的并不是普希金作品的某个地方没有意义,也不是讲的俄罗斯必须分成几部分。不是的,他们现在认为理所应当的权利是:如果你想得到什么东西,那么,任何障碍都不能阻挡你,哪怕杀死八个人也可以。不过,公爵,我反正不劝您……”但是,公爵已经去为客人开门了。
“你这是诬蔑造谣,列别杰夫,”他微笑着说,“您的外甥使您感到很不愉快。您不要信他的话,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我对您说,戈尔斯基和达尼洛夫之流不过是偶然的……他们只是有点……错误……不过我不想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来见他们。对不起,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他们进来以后,我给您看一下,然后就领他们出去。诸位,请进来吧!”
他又想起另一件事,心里非常不安。他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是不是有人预先安排这件事情,使它恰巧在现在这个时候发生,使这些证人都看到他得到预期的耻辱,而不是胜利?但是,他为了这种“稀奇古怪的疑心病”,觉得太烦恼了。他觉得,如果有人知道他心里生出这个念头,他一定要死去的。当他的新客人走进来时,他很诚恳地准备承认,在这些人中间,他在道德方面是最落伍的人。
这时,有五个人走进来,其中有四个是新客,另一个跟随在他们的身后,就是伊伏尔金将军。将军表现出非常冲动的情绪,他心里很慌乱,正在极力发挥雄辩的才能。“这个人一定拥护我!”公爵微笑着想到。科利亚随着大家溜了进来。他和访客中间的伊波利特热烈地说着话,伊波利特一边听,一边冷笑。
公爵请大家坐下。这些客人都很年轻,甚至没有成年,他们使人对于这些事情的发生和随着出现的那一套礼仪都感到很惊异。譬如说,伊万·费道洛维奇·叶潘钦对于这个“新案件”一点也不明白,一点也不知道,他看着那些客人如此年轻,心里竟愤恨起来。如果不是他的夫人对于公爵的私人利益那样奇怪地热心,使他不便开口,他一定早就提出抗议了。他仍旧留在那里,这一部分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一部分是由于心里慈悲,甚至想帮点忙,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可以使用一下自己的权威。但是伊伏尔金将军走了进来,远远地向他鞠躬,这又使他愤怒起来了。他皱紧眉头,决定一言不发。
在四个年轻访客中间,有一个已经三十来岁,他就是那个退伍的“中尉”,属罗果仁一伙,是一位拳术家,当年周济他人时每人十五个卢布。大家猜得出,他到这里来是为了给其余的人撑腰,以知己朋友的身份,遇到必要的情况时来帮帮忙。在其余的人中间,站在最前面的主要角色,就是被称作“帕夫利谢夫的儿子”的人,但他自称为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这个人年纪很轻,穿戴很寒酸,而且不整齐。常礼服的袖口尽是油污,磨得像镜子一样明亮。油污的背心一直扣到脖子上面,没有露出衬衫的影子。他那条黑丝围巾脏得无以复加,而且拧成了一条麻绳。他的手没有洗,脸上有许多疙瘩。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他的眼神是天真而且傲慢的。他的身材不矮,但是很瘦,年纪已有二十二岁模样。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讥讽或反省的表情;相反,他对自己的权利显出十分陶醉的样子,同时他不断有一种奇怪的需要,就是受侮辱,而且经常感到自己在受侮辱。他说话时很惊慌,急促而且口吃,似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好像一个大舌头或者外国人似的,其实他是纯粹的俄罗斯人。
随他同来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我们已经很熟悉的列别杰夫的外甥,另一个是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是一个很年轻的人,有十七八岁,他的脸显得很聪明,然而时常浮现出恼怒的表情,疾病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可怕的痕迹。他瘦得只剩了骨头架子,皮肤发黄,眼睛炯炯有光,两颊各有一个红斑点。他不停地咳嗽;他每说一句话,甚至每呼吸一下,都要喘息。可以看出,他的肺病已经到了最危险的程度,好像活不上两三个星期了。他很疲乏,首先坐到椅子上。其余的人走进来的时候,都有点拘束,几乎带着惭愧的神情,但是,他们显然怕丢面子,摆出了很庄严的样子,这和他们因为经常否认上流社会的社交礼仪和偏见,否认自己利益之外的一切东西而赢得的那种名声非常不搭调。
“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匆忙地、结结巴巴地说。
“弗拉基米尔·多克托连科。”列别杰夫的外甥用很明晰的声音自我介绍说,他似乎在夸耀自己姓多克托连科。
“凯勒!”退伍中尉喃喃地说。
“伊波利特·捷连季耶夫。”最后一个做自我介绍的客人突如其来地用尖锐的声音叫道。然后,大家坐在公爵对面的一排椅子上。他们做了自我介绍之后,立刻就皱起眉毛,为了壮大声势,都把自己的帽子从这只手移到另一只手上。大家都准备说话,但是大家都默不作声,用挑战的神色期待着什么。从这种神色里可以看出:“不,老兄,你在撒谎,你不要骗我!”并使人感觉到:只要有人开始说出第一句话来,大家立刻就会一起说话,争先恐后,互相打岔。
[39]拉丁文“伟大的圣母”的缩写。
[40]拉丁文:天堂的光辉,神圣的玫瑰!
[41]H.Φ.Б.是“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巴拉什科娃”的俄文缩写。
[42]安年柯夫(1812—1887),俄国批评家,1850年编印《普希金全集》,为普希金的文学遗产奠定科学研究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