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没有对我和对他宣布呢?”阿格拉娅喊道,“您的信呢?是谁求您撮合我们的?是谁求您劝我嫁给他的?难道这不是宣言吗?您为什么死乞白赖地撮合我们呢?我起初还以为您想借着干预我们的事情,使我产生嫌恶他的心思,使我抛弃他。后来,我才猜出是怎么一回事:您不过在幻想着用这一套虚假的行为建立奇功……如果您这样爱慕虚荣,您还能爱他吗?您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这里,而要给我写一些可笑的信呢?您现在为什么不嫁给这个正直的人,他既然这样爱您,而且向您求婚?原因很明显:您一旦嫁给罗果仁,还会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您甚至会得到太多的荣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您读过许多诗,‘以您的……地位来说,学问太多了!’您是一个读死书的、游手好闲的女人;再加上虚荣心又强,您的行动就是出于这些原因……”
“您不也是游手好闲的女人吗?”
事态急转直下并如此**地发展到了如此意想不到的地步,说它意想不到,就是因为当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动身到帕夫洛夫斯克来的时候,虽然料到凶多吉少,但她还抱着一些幻想。阿格拉娅一时感情冲动,好像从山头滚落一般,控制不住复仇的极度愉快的心情。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看到阿格拉娅这种样子,甚至觉得奇怪;她看着阿格拉娅,好像不相信自己,在最初的一刹那弄得不知所措了。不管她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所猜想的那样,是一个读过许多诗的女人,还是像公爵所深信的那样,只不过是一个疯女人——总而言之,这个女人虽然有时采取一些大胆无耻的手段,但实际上,却并不像人家所推测的那样,她是十分害羞、十分温柔,而且是容易信任别人的。诚然,她的心里有许多书本的、幻想的、幽闭的、荒诞的,但同时又是强烈的、深刻的东西……公爵明白这种情况,他的脸上现出苦痛的神情。阿格拉娅看到这种情形,气得直打哆嗦。
“您怎么敢对我这样?”她带着无可形容的高傲神情,对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话回答说。
“您大概听错了吧,”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惊异起来,“我对您怎么样?”
“如果您愿意做一个正经的女人,当时您为什么不干脆甩开勾引您的托茨基,而要演一场戏呢?”阿格拉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您对于我的处境了解多少,竟敢这样批评我?”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哆嗦了一下,脸色煞白。
“我知道您没有出去工作,而是跟着富翁罗果仁走了,为了扮演一个降落红尘的安琪儿的角色。托茨基要为了这个降落红尘的安琪儿自杀,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别说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嫌恶地,好像带着痛苦似的说,“您对我的了解,正和……达里亚·阿莱克谢夫娜的女仆一样。她最近跟她的未婚夫在法庭上打官司。她还比您了解得深些……”
“正经的女子大半是靠劳动生活的,您为什么这样轻视女仆呢?”
“我并不轻视劳动,而是当您谈论劳动的时候,我很轻视您。”
“您如果想做一个正经的女子,您可以去当洗衣工人啊。”
两人全站起来,面色惨白,互相对视着。
“阿格拉娅,请闭嘴吧!这话说得不公平。”公爵喊道,好像精神错乱似的。罗果仁不再微笑,他只是咬紧嘴唇,交叉着双手,在那里听着。
“你们看她,”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说,气得直打哆嗦,“你们看这位小姐!我原来把她当作安琪儿看待呢!您没有带保姆,就光临我这里了吗,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要不要……要不要我现在对您直说,老老实实地说,您光临我这里的原因。您是因为胆怯,才到这里来的。”
“胆怯?怕您吗?”阿格拉娅问,她由于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竟敢对她这样说话,产生一种天真的、受辱的惊讶心情,结果无从控制自己了。
“自然是怕我!如果您决定到我这里来,那就是怕我。既然怕我,便不会看不起我。您要知道,我是多么尊敬您,一直到刚才发生的这一瞬间之前!您可知道您为什么怕我,现在您的主要目标是什么?您想当面证明:他爱我是不是比爱您多些。因为您太爱吃醋了……”
“他已经对我说,他恨您……”阿格拉娅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也许,也许我不值得他爱,不过……不过我觉得您是在那里撒谎!他不会恨我,他不可能这样说!但是,我准备饶恕您……为了您的处境……不过,我总想象您更好些,总想象您更聪明些,甚至长得更美些,真是这样!……嗯,您把您的宝贝拿走吧……他就在这里,瞧着您,没有醒过来,您尽管拿去,但是有一个条件:立刻离开这里!马上就走!……”
“要不要我现在……下命令,你听见了吗?只要我对他下命令,他立刻就会甩开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娶我,而你只好一个人跑回家去?要不要?要不要?”她像疯子似的喊着,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格拉娅惊慌地跑到门旁,但是在门前站住了,好像被钉在那里一样,倾听着。
“要不要我把罗果仁赶走?你以为我为了你的快乐,已经和罗果仁结婚了吗?我现在当着你的面喊:‘你走吧,罗果仁!’我对公爵说:‘你记得你答应的话吗?’天哪!我为了什么在他们面前这样降低自己的身份呢?公爵,不是你自己对我保证,无论我出什么事情,你都会跟我走,永远不离开我吗?你不是还说你爱我,可以饶恕我的一切,而且尊……尊敬我吗?是的,你说过这些话的!我为了解除你的束缚,才从你的身边逃走,但是现在我不愿意了!她为什么对待我像对待一个**女人似的?我是不是**的女子,你问一问罗果仁,他会对你说的!现在她羞辱我,还当着你的面,难道你也要把身子转过去,挽着她的胳膊一同走出去吗?我只信赖你一个人,而你竟做出这种样子,你真是该死。你去吧,罗果仁,我不需要你!”她几乎毫无知觉地喊出,竭力从胸腔里吐出话来,脸形都变了,嘴唇好像烤焦了似的,显然自己一点也不相信那豪言壮语。但在同时,她还希望把这瞬刻的时间延长一会儿,欺骗自己。那冲动来得非常强烈,使得她也许会猝然死去,至少公爵这样觉得。“你瞧他!”她终于对阿格拉娅喊道,一边用手指着公爵,“如果他现在不走到我身边来,不娶我,不抛弃你,你就把他拿去,我让给你,我不需要他!……”
她和阿格拉娅站在那里,好像等待似的,两个人都像疯子一般望着公爵。但是,他也许不明白这个挑战的全部力量,甚至可以肯定地这么说。他只是在眼前看见一个绝望的、疯狂的面孔,为了这张面孔——像他有一次对阿格拉娅所说的那样,这张面孔使他的心“永远受了刺伤”——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一边指着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边带着哀怜和责备的口吻对阿格拉娅说道:
“难道这是可能的吗?她是……她是那样不幸的人哪!”
但是,他刚说出这句话来,就见到阿格拉娅可怕的眼神,顿时吓呆了。这个眼神里表现出许多的痛苦和无限的仇恨,使他不由得举起双手一拍,喊叫了一声,跑到她面前去,但为时已经晚了。她无法忍受他那一瞬间的迟疑,用双手掩住脸,喊着:“哎呀,我的天哪!”然后就从屋内跑出去,罗果仁随在后面,给她拉开街门的铁闩。
“跟她去吗?跟她去吗?……”
她失去了知觉,倒在他的怀里。他把她抱起来,走进屋子,放在沙发椅上。他站在她的面前,呆若木鸡地等候着。小桌上放着一杯水。罗果仁回来了,抓起那杯水,把水喷到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睛,足有一分钟的时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忽然向四面环顾,哆嗦着,呼喊了一声,扑到公爵身上。
“我的!我的!”她喊道,“那个骄傲的小姐走了吗?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着,“哈哈哈!我把他送给那位小姐啦!为了什么?有什么原因?我真是疯子!真是疯子!……你走开吧,罗果仁,哈哈哈!”
罗果仁凝视了他们一会儿,没有说一句话,拿起帽子,便走了出去。十分钟之后,公爵坐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双手摸她的头和脸,像抚摸小孩子一般。她笑,他也笑;她流泪,他也想哭。他一句话也不说,却聚精会神地倾听她那激动、兴奋、不连贯的絮语;他不见得能明白多少,但他始终微笑着!当他觉得她又要开始发愁或哭泣,开始责备或抱怨时,便立刻又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和双颊,安慰她,劝她,像劝婴孩一般。
[89]引自普希金的《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