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接下来呢?”
伊波利特不大听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话,虽然他在那里说着“有什么呢?”“接下来呢?”这样的话,那似乎多半是由于谈话的老习惯,而不是因为注意与好奇。
“接下来没有什么……完了。”
“然而我并不生您的气。”伊波利特忽然完全出人意料地说,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做什么,只伸出手来,甚至露出微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起初很惊奇,但后来就带着极严肃的神情,摸了一下朝他伸出来的手,似乎在接受人家的赔罪似的。
“我不能不再补充一句,”他用同样含混不清的尊敬口吻说,“那就是我很感谢您倾听我的这番好意。因为根据我多次的观察,我们的自由派从来不容许别人拥有特别的见解,要是你有自己的主张,他们就马上辱骂你,甚至采取更恶劣的方法对付……”
“您这话说得非常对。”伊万·费道洛维奇将军说,他倒背着手,带着极烦闷的神情,向凉台出口退去,在那里很恼怒地打了一个哈欠。
“喂,朋友,你的话我听够了,”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忽然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你使我感到讨厌……”
“是时候了,”伊波利特忽然带着关切的、几乎恐惧的神情站了起来,他很惶惑地环顾一番,“我把你们留下来了,我想对你们全说出来……我想大家……最后一次……这是一个幻想……”
显然他的活泼是由于冲动而来的,他忽然从真正的话语中脱离了几秒钟,忽然以充分的意识记起了什么,便说出来,大半是零零落落的,也许是他在**,在孤寂里,在失眠时,在长久的、沉闷的时刻早已想到和学到的一切。
“嗯,再见!”他忽然厉声说,“你们以为我很容易对你们说出‘再见’吧?哈哈!”他很生气地嘲笑自己这个笨拙的问题,他好像为了自己总也说不出心里的话而恼火,怒气冲冲地大声说,“阁下!我请您光临我的葬礼,如果您肯赏光的话……诸位,请大家都来,跟在将军的后面!……”
他又笑了,但这已经是疯子的笑声。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很惊慌地跑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他凝望着她,带着同样的笑,但这种笑已经无法继续下去,它好像停止了,凝结在他的脸上。
“您知道不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看树的?就是这些……(他指着花园里的树。)这不可笑吗?这里没有可笑的地方吗?”他很严肃地向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问,忽然沉思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在人群里用好奇的眼光寻找。他在寻找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这个人正站在右面不远,还是以前的那个地方——但是他已经忘记了,而向周围寻找。“啊,您还没有走!”他终于找到了他,“您刚才笑我想向窗外说一刻钟的话……您要知道,我的岁数并不是只有十八岁;我已经有许多时候躺在这枕头上面,有许多时候向窗外观望,有许多时候思索……每一个人……的事情……您要知道,死人是没有年纪的。我在上礼拜,夜里醒过来的时候还想到这一点……你们知道自己最怕的是什么吗?你们最怕的是我们的诚恳,虽然你们看不起我们!当时在夜里,我在枕头上面也想到了……您以为我刚才想笑您吗,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不,我不是笑您,我只是想夸奖您……科利亚说,公爵称您为婴孩……这很好……我到底……还想要说什么来着?……”他用双手捂住脸,沉思了一会儿,“原来是这样的。刚才您想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想:现在有这些人在这里,到将来风流云散,永远不会再有了!树木也是这样。剩下的只会是一座红墙,梅耶尔家的红砖墙……在我的窗户对面……喂,你把所有的话都对他们说……试着说出来;那边有一个美女……要知道,你是个死人,你要说出自己是个死人,你就说:‘死人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玛丽亚·阿莱克谢夫娜公爵夫人不会骂的,哈哈!……你们不笑我吗?”他带着疑惑的神情,向大家扫视了一下,“你们知道,我在枕头上产生了许多念头……你们知道,我相信大自然是很会嘲笑人的……你们刚才说是无神派,可是你们应该知道这大自然……你们为什么又发笑?你们是极残忍的人!”他忽然朝大家看了一眼,带着激愤的神情说。“我并没有带坏科利亚。”他好像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情,用完全另一种严肃而肯定的口气说。
“没有人,没有人在这里笑你,你放心吧!”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简直感到痛苦,“明天可以请一位新医生来,那位医生诊查错了。你坐下来,你站不住!你在说胡话……唉,现在怎样安置他呢?”她忙乱着,扶他坐到沙发上。她的面颊上闪耀着泪珠。
伊波利特几乎惊愕地站住了,他抬起一只手,胆怯地伸出去,抚摸那泪珠。他像孩子一样微笑着。
“我……对您……”他很高兴地开始说,“您不知道我怎样对您……他永远那么兴高采烈地讲到您,就是他,科利亚……我喜欢他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并没有带坏他!我只是留下他做朋友……我想留下所有的人,留下大家做朋友——但是我没有留下一个,连一个都没有……我想做一个事业家,我有权利……啊,我真想做许多事情!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意想,我已经发誓不再想任何事情;就让他们撇开我,自己去寻找真理吧!是的,老天爷是好嘲弄人的!它为什么,”他忽然热烈地说,“它为什么创造一些最优良的生物,只为了以后去嘲笑他们呢?由于它的摆布,大家认为地球上只有一个生物是至圣至神……由于它的活动,把这个生物介绍给万民,叫这个生物说出一些导致大量流血的话语,如果这血一下子全都流出,一定会把人们都淹死了!啊,幸而我就要死了!否则我也许会说出一些可怕的谎话,老天爷是会这样摆布的!……我没有带坏任何人……我想为了大众的幸福,为了发现和宣扬真理而活下去……我向窗外梅耶尔家的墙上观望,只想说一刻钟的话,说服大家,说服大家;虽然我一生中没有遇见所有的人,但毕竟和您……相遇了一次!但是结果怎样呢?一无所获!结果只是你们看不起我!所以说我没有用处,所以说我是个傻瓜,所以说我应该死了!我没有给人留下任何的回忆!没有留下一点声音、一点痕迹、一点事业,我也没有传播一种思想和信念!……你们不要笑傻子吧!你们忘掉吧!忘掉一切……请你们忘记吧,不要那样残忍!你们要知道,我即使不得这种肺病,也要自杀的……”
他还想说许多话,但是没有说下去,他倒在沙发上,用双手遮住脸,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了。
“现在该拿他怎么办呢?”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喊道,她跳到他的面前,抓住他的头,紧紧地、紧紧地抱到自己的胸前。他抽抽搭搭地呜咽着。“得啦,得啦!你不要哭啦。得啦,你是个好孩子,上帝因为你无知,是会饶恕你的。够了,勇敢一些……再说以后你会害臊的……”
“我家里有,”伊波利特竭力抬起头来说,“我家里有一个兄弟、几个妹妹,他们还是小孩子,贫穷,天真……她会教坏他们的!您是神圣的,您……自己就是一个婴孩——您救救他们吧!从那个女人手里抢救出来……她……真是可耻……啊,您帮助他们一下吧,帮助他们一下吧,上帝会给您百倍的报酬,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基督的分上……”
“伊万·费道洛维奇,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怒喊道,“劳您驾,打破您庄严的沉默吧!如果您不采取措施,您应该知道,我一定会留在这里过夜的,您用专制手段压迫得我也受够了!”
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用激动和恼怒的口气发问,并期待马上得到回应。但在这种情形下,在座的人数虽然很多,只是大多数人报之以沉默和消极的好奇神情,不愿将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等过了许久之后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在座的人中间,也有一些人下了决心,就是坐到第二天早晨,也不说一句话。譬如说,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整个晚上就只是远远地坐着,一言不发,用异常好奇的神情一直在那里倾听,也许她自有她的理由。
“我的意思是,亲爱的,”将军说话了,“我们现在需要一位护士,这要比我们干着急好得多。或者找到一个可靠的、清醒的人侍候他一夜才好。无论如何必须请教公爵,而且……要立即使病人得到休息。明天再想办法照顾他。”
“现在已经有十二点钟了,我们走吧。他是和我们一块儿走呢,还是留在您这里?”多克托连科很恼怒地、生气地对公爵说。
“如果你们愿意,你们也可以和他一块儿留下来,”公爵说,“地方是有的。”
“将军大人,”凯勒先生突然欢欣地跳到将军身边,“如果需要适当的人守夜,我准备为朋友牺牲……他是这样一个人!我早就认为他很伟大,大人!我的学问当然十分欠缺,但是,他如果批评起来,那真是字字珠玑、畅快淋漓呀,大人!……”
将军失望地转过身去。
“他留在这里我是很高兴的,他现在回去当然是很困难的。”公爵说,回答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恼怒的问题。
“你睡着了吗?如果你不愿意,朋友,我可以把他搬到我那里去。天哪!他自己几乎站不住啦!你病了吗?”
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刚才发现公爵没有病得奄奄一息,又被他的外表所迷惑,以为他的健康状况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但是他的病刚好不久,至今仍然有沉疴的余痛,由于忙乱了一晚上,已经十分疲倦,再加上“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事件、现在的伊波利特事件——这一切都把公爵敏感的神经刺激到几乎要发烧的地步。除此以外,他的眼睛里现在还另有隐忧,甚至是恐惧;他胆怯地看看伊波利特,似乎预料他还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伊波利特突然立起,脸色异常苍白,他那变形的脸上露出极度可怕的惭愧神情。在他那又愤恨又胆怯地看着众人的眼神里,在他那颤抖的嘴唇上所浮现出来的茫然的、歪扭的、轻微的嘲笑里,这神色显得特别清楚。他立刻垂下眼睛,摇晃着身体,一边还在微笑,慢慢走到布尔多夫斯基和多克托连科的身旁。他们正站在凉台的出口,他要和他们一块儿走。
“我就怕这个!”公爵喊道,“这大概是无法避免的!”
伊波利特带着狂怒的神情向他猛地转过身来,他脸上的所有线条似乎都在颤动和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