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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中立的连环画创作（第1页）

罗中立的连环画创作

秦臻　四川美术学院教授

1979年春，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二年级学生罗中立参加了四川省美协为备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全国美术作品展而组织的连环画创作训练班，这是改革开放政策实施以来第一次由官方组织的系列艺术创作及活动中的一项。在党和国家的重大政治活动和大型展览筹备过程中，各地通过举办专题性的训练班组织集体培训、集中创作，是当时的一种通行做法。这个训练班以四川美术学院选调的师生为核心，由四川省文联、出版社的文字编辑和绘画人员共同组成。美院方面派出教师白德松带队，学生罗中立、李万年、简崇民等人组成创作团队参加。

当年7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四川省新华书店发行了署名连环画作品《二月风暴》。作为罗中立参加此次创作训练班的成果，全书共100余幅画面，表现的是台湾民众反抗国民党政权的“二二八起义”运动，连环画有强烈的政治主题和表现性：“1947年2月28日，在毛主席‘迎接中国革命的新**’的战斗号召鼓舞下，台湾省人民不顾国民党反动派的镇压和迫害，奋起举行了武装起义，配合了祖国大陆人民的解放战争，沉重地打击了蒋介石集团的反动统治。这本连环画，形象地再现了这次武装起义的战斗历程。台湾是我国的神圣领土，台湾人民是我们的骨肉同胞。台湾回到祖国的怀抱，实现祖国统一大业，是包括台湾同胞在内的全国人民的共同愿望。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二月风暴》是罗中立第一次以钢笔素描形式完成的连环画作品。在此之前，身处川东达县地区的罗中立，更多的是靠研习贺友直、白德松等人公开发表的以线描形式为主的连环画创作学习。回到美术学院学习一年多来，大量扎实严谨的造型基础训练，使得他可以思考连环画创作中的语言和形式的问题。他开始尝试以写实绘画的造型方法运用线面结合、以面带线的技法来塑造人物形象，并通过人物形象的格套化处理，以夸张的外部动作来表现、突出英雄人物形象，展现作品主题所需要表达的情绪感。通过强化的构图形式和风格化的绘画语言，呈现出大波大折、跌宕起伏的冲突模式，使得图像的叙事功能得以充分发挥，很好地表现了当时所盛行的革命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融合的艺术特点。虽然距离“文革”结束已近三年，但该作品的创作依然是按照“反映历史题材的故事也要为现实政治斗争服务”的政治诉求，遵循着“塑造无产阶级的英雄人物，是文艺创作的根本任务，也是连环画创作的根本任务”这一要求完成的。在罗中立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上，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的脸谱化、程式化倾向依然非常明显；在画面场景设计和构成中，极力强调三突出原则，总是有处于视觉中心或重点位置的正面人物形象，以及作为其陪衬的次要人物或反面人物形象；在透视和空间关系处理上，以仰视来强化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以俯瞰或极度倾斜的视角来处理反面人物形象和表现剧烈矛盾冲突的场景。

在川美1977、1978级入学的同学中，罗中立已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连环画作者。因为连环画创作的要求和训练，他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节的表现、叙事场景构图，以及现场写生与情景虚构之间的转化技巧的把握日趋成熟。据罗中立回忆，当时，每当创作课和期末作业时，常有同学找到他索求“小稿”或“构图稿”，他因均能高质量地快速完成而被大家称为“构图机器”。这一技巧的熟练掌握与“文革”期间连环画创作和出版的迅速发展密切相关。作为一种图像叙事的形式，连环画承袭了中国绣像本插图的文图对应的模式，在晚清、民国时期开始独立出现，并伴随着社会主义革命的成功、新中国建设和“文革”大批判等运动得以发展。作为一种浅显易懂、便于携带的大众教育和政治宣传工具，连环画被官方大力推崇并推行。在那个艺术创作题材相对集中、视觉语言单一的年代，连环画为艺术创作提供了宽泛、自由的发挥空间。

进入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学习之前，美院附中毕业的罗中立已经多次被当地选拔参加地方和四川省组织的连环画创作训练班和创作小组，也在各级美术出版社和连环画刊物上发表过作品。在偏处川东大巴山区的达县钢铁厂上班期间，在那个信息贫乏、资讯落后的年代，连环画创作不但成了工人罗中立和绘画专业保持联系的纽带，也使他结识了很多相交终身的良师益友。这些朋友中，有成都、重庆等地的专业画家，更多的则是达县当地的画友、工友们。罗中立数次回忆起川东炎热的夏夜，地坝上铺满了纳凉的凉床、躺椅，画友、工友们围聚在一起，罗中立就开始讲故事、说评书。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也没有草稿，随意发挥，他会刻意地去经营故事的情节和叙事结构，一个个人物的组合、一幅幅叙事的画面、一组组场景在罗中立的脑海中不断浮现、转换，构图组合成三维的画面，变得非常活跃、直观。这一段经历，对他以后的艺术创作具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儿时的罗中立，对连环画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当时的同龄人中，能够购买连环画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通常只是在逢年过节时或许才会得到一本新的连环画。那个时候街坊间常常有专供连环画阅读和借阅的小店，这就是小伙伴们围聚在一起阅览和交流故事的场所，也是自幼喜欢绘画的罗中立的艺术启蒙和学习的课堂。一些传统的文学经典和历史故事的启蒙教育，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聊斋志异》等，都是在这些连环画书店里的阅读中得到的。他常常对照着这些图画反复临摹并进行模仿“创作”，如《三国演义》中的各色主角人物，以及一些经典场景，“三英战吕布”“走麦城”等，罗中立甚至已经能够熟练地默画出来。在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在有红色格子的作业本上用钢笔白描的形式临摹了刘继卣的经典作品《大闹天宫》，结果成了同学们竞相争抢的宝贝。凭借着这种技能和能画画的名声，少年罗中立获得了比同龄人更多的展现自己的机会和成就感。

罗中立初中毕业后顺利考入四川美术学院附中。在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的政治背景下，罗中立这一时期的习作中，较大一部分是带有具体场景或情节性的风景水彩写生。《抢修电车线路》（1965）以俯视的角度表现了一组正在从事工程施工的劳动者的形象，斜向延伸至画面水平线的道路和平行竖向分布的水泥电杆、树木和人物形象的设置，反映出罗中立通过精心构图对画面氛围营造的刻意追求。《石桥铺》（1966）、《重庆歌乐山》（1966）等作品，人物组合构图使画面情节得以强化的同时，明快的色彩和轻松的笔触，又将劳动者和劳动场景描绘得富有诗意和生活气息。从这些作品中，可以清晰地发现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主题性绘画对罗中立的影响，也影响了罗中立70年代中期的几部连环画作品的创作风格的形成。

罗中立回忆，附中学习期间，他在学校图书室接触了当时比较少见的国外艺术杂志和画册，如苏联画报《艺术家》《星火》等，上面介绍了大量的艺术家并刊登有很多绘画作品，尤其是《星火》中的故事插图和一些东欧国家的电影海报，被他反复地临摹。进入二年级以后，学校开设了中国画课程，提供了一些作品范本让大家临摹，其中就有经典连环画《山乡巨变》和《红岩》。

1966年开始的“**”打断了罗中立的附中学习生活，经历了大巴山区的农村生活体验之后，返回附中学习的罗中立又多次主动回到大巴山，甚至在附中毕业后自愿分配到四川达县，进入达县钢铁厂做了一名工人。这期间，罗中立在工作之余，除了为农村、工厂绘制宣传画，制作大批判专栏外，仍然坚持不懈地画了大量的生活速写和连环画稿。通过不断练习，其观察能力与艺术技能，以及对于各种形象的默写能力得到不断提高。

1972年，处于三线建设热潮中的襄渝铁路宣汉段工地上，暴雨引发山洪，倒灌进铁道隧洞，正在作业的近30名铁道兵和当地民兵被封闭在水下洞穴里。因为洪水来势迅猛，裹挟着空气堵进洞穴形成了一个氧气泡，这些铁道兵们便依靠水底的气泡呼吸，一直坚持了近两个月，最后在氧气即将耗尽之前被全国各地赶来的救援专家和专业队伍解救了出来。这样一个歌颂工农兵、歌颂阶级友情、歌颂革命豪情和人定胜天的绝佳题材，被铁道兵部队和达县当地宣传部门发掘出来。作为达县已小有名气的画家，罗中立和他的附中同学张尔立等人被当地宣传部门抽调出来，组成创作班子，迅速赶到湘渝铁路建设现场，与铁道建设者们一起，在沿着大巴山开挖的多个隧洞里面生活了数月，体验生活，进行采风、创作。“深入生活，为工农兵服务”是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精神，也是那个年代艺术创作的基本要求。

数月后，由罗中立主创，署名为达县地区文教局《战洪凯歌》连环画创作组的作品《战洪凯歌》（四川人民出版社，1972）完成。得益于长期深入现场生产、生活体验的训练，罗中立已初步具备了将各种复杂场景中人物群体的组合、构成及其偶然的形式变化，定格完成为具有情节叙事功能的场景构图的能力。

1973年，《四十二根导火绳》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这也是罗中立第一次独立署名的连环画作品。作品延续了上一部作品的表现形式，内容依然是体现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战斗精神。故事讲述了铁道兵某部开山炸石修路中的一次险情：施工队伍在一峡口施工作业，点燃引信后才发现某公社的贫下中农为争取农业丰收而抢运化肥的船只，正不顾河水猛涨在河流中疾驰。为了保证船上人员和物资的安全，铁道兵连长杨荣传果断决定“拔出导火索”，于是连队官兵齐心协力共赴艰难，在最危险时刻拔掉了导火索。

紧接着，罗中立创作出版了连环画《四条红领巾》（四川人民出版社，1974）。故事编写与《四十二根导火绳》如出一辙，讲述了四个红小兵为保证通行火车的安全，想尽一切办法把掉落在铁轨上的岩石清理出了轨道，最终拦停火车、保证火车安全的事迹。这两部作品的共同特点在于以色彩明快的水粉色块捕捉人物的动姿和表情，可被视为罗中立自川美附中时期所掌握的色彩写生风格的延续。这个时期，钢厂工人罗中立在连环画创作上愈发得心应手，并且坚定了将从事连环画创作作为自己艺术事业追求的主要目标的信心。

1977年，罗中立考上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进入油画系学习的罗中立仍然钟情于连环画创作，他积极地学习中国传统的线描人物画，在学校图书馆临摹陈洪绶的《水浒叶子》等作品，并尝试探索更为丰富的表现技法，将写实绘画中所强调的光影、体积等概念带入传统的线描中去。这个时期，中国连环画的创作和出版也迎来了一个高峰。在罗中立的记忆中，刘国辉的《耕耘记》、许荣初等人的《纪念白求恩》、冯远的《山村小店》等作品，均对他当时的创作产生了影响。罗中立还深入临摹过雷祖德的钢笔画作品《斯巴达克斯》，从对这些作品的研习中，罗中立的连环画绘画语言逐渐丰富，技法也渐趋成熟。《二月风暴》完成后，罗中立又绘制了《曹操的故事》（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辞官记》（发表于《连环画报》1980年第2期）等。同年，罗中立被上海美术出版社选中，与戴振邦、施大畏、戴宏海等人组成《水浒全集》创作小组，罗中立绘制了上册的《拳打镇关西》和下册的《智劫生辰纲》。

在持续连环画创作的同时，罗中立也开始进行主题性的油画创作，并且很快将连环画思维带入反映时政的历史和人文题材的创作中，其代表作品有《广安难民》（1978）、《彭德怀》（1978）、《忠魂曲——记1976年天安门事件》（1978）等。《广安难民》的命名有其特殊时代的特定意涵，一群背井离乡的广安逃荒者呆坐在一个巨大建筑基座之下，处于中心位置的妇人怀抱着婴儿，目光呆滞地面向观者。画面中的人物场景形成一种叙事性的构图，而单色调又强化了其历史感。《彭德怀》和《忠魂曲——记1976年天安门事件》则是将主体人物定格于一个具有特定情节的瞬间，并通过戏剧性的渲染产生作品的感染力。

完成于1980年的《父亲》，是罗中立最为重要的作品。巫鸿先生将其与罗中立的另一件情节性的作品《大巴山人》进行比较并指出，肖像性的《父亲》是《大巴山人》的延续，《父亲》的创作，将叙事因素压缩到最低限度，以“纪念碑”的尺度将一个普通山民转化为集体的象征。这似乎是罗中立作品的一个特例，但是，从《父亲》诞生的各种构图稿中，可以看到有蹲守在茅厕门口的父亲，有正在捡拾撒落在石缝里的粮食粒的父亲，有手捧水壶的父亲，有手持旱烟管的父亲，等等。从中我们可以发现，罗中立关注的依然是如何以引人入胜的画面情节来进行故事的描述，他还将自己的创作看作是连环画方式在不同媒材中的延续：“我在构思作品时，都有连环画讲故事的影子和逻辑在里面。而且，绘制连环画的经历为我今天的创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比如，一本连环画有完整的故事，画面应该是连续性地围绕这个故事而展开。100多页的连环图我会画上好几百幅的草图，每一幅草图里面，又会涉及不同的场景和人物；同一个情节展开的时候也会涉及不同的角度和场景，这个时候就需要你在同一个场景，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人物组合、不同的构图来展开这一段故事，这样才不至于显得单薄、粗糙。这个过程当中，实际上对创作者在构图、造型、画面节奏的把控等方面是一个非常好的锻炼。经过这个过程后，在创作中就能够离开模特，离开具体对象的限制进行自由的创作和发挥了。”

连环画的训练，不但为罗中立的艺术创作奠定了基础，更重要的是，通过连环画创作习得的对情节和叙事的持久兴趣，一直贯串于罗中立的艺术生涯。《父亲》之后，罗中立开始了以大巴山农村生活为中心的《故乡组画》的持续性创作。这种带有明确叙事性，充满现场感的绘画创作，正是罗中立和他们那一辈艺术家为我们讲述的一个又一个故乡的故事和回忆。

2021年8月4日于虎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