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斯宾诺莎一反当时的习惯,没有和其他学生同住,而是住在家里。他的学识很深,颇使家人惊奇,亲戚们都自豪地叫他小先生,毫不吝啬地给他零用钱。他没把这钱浪费在烟草上,而是买了哲学书。
有一个作者最使他感兴趣。
这就是笛卡尔[9]。
勒内·笛卡尔是法国贵族,出生在图尔和普瓦蒂埃交界处,查理曼大帝的祖父曾在这里挡住了穆罕默德征服欧洲。他不满十岁就被送到耶稣会受教育,呆了十二年,很惹人讨厌,因为他肯思考,没经过证明的东西就拒不接受。耶稣会会士能调理这种难管的孩子,既不挫伤他们又训练得很成功,他们也许是世界上唯一这样的人。要检验布丁就要吃一吃。办教育也是一样。如果现代教育家学会了耶稣会罗耀拉兄弟的方法,我们说不定也会培养出好几个笛卡尔了。
笛卡尔二十岁时开始服兵役,他到了荷兰,在那里,纳索的莫里斯[10]曾经彻底完善了他的军事体系,使他的军队成为有志当将军的年轻人的进修学校。笛卡尔并不经常去纳索亲王的司令部。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怎能当新教徒首领的仆人!这听来就像叛国罪。不过笛卡尔感兴趣的是数学和大炮,不是宗教和政治。荷兰刚刚和西班牙休战,他便辞了职,来到慕尼黑,在巴伐利亚的天主教公爵麾下作战。
但是那场战争并不长,唯一一场至关重要的战斗是在拉罗谢尔[11]附近进行的,那时,胡格诺派正在抵御黎塞留[12]。笛卡尔回到法国,想学一点高级攻坚战。可是军营生活使他厌倦了。他决定告别戎马生涯,致力于哲学和科学。
他自己有一笔小收入。他不想结婚,清心寡欲,只想过安静快乐的生活,而且如愿以偿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中荷兰作为居住地。不过这个国家充满印刷商、出版商和书店,只要不公开攻击政府和宗教,出版检查的法律就形同虚设。况且,他从未学会他所移居的国家的文字(这种文字对真正的法国人来说本来并不难),所以避开了不必要的伙伴和没用的谈话,能够把全部时间(每天差不多二十个小时)用在自己的工作上。
对于当过兵的人来说,这种生活太枯燥了。但是笛卡尔有生活的目的,很满足于这种自我折磨的背井离乡生活。随着光阴的流逝,他逐渐相信,世界仍然被深不可测的无知笼罩着,被称做“科学”的东西其实连真正科学的边都不沾,陈旧的错误和荒谬不首先铲平,总体的进步就不可能实现。这可不是小的命题。不过笛卡尔的耐性很好,到了三十岁,他开始向我们奉献出了崭新的哲学体系。他深为自己的工作所激励,在最初的提纲里加进了几何学、天文学和物理学。在工作中他毫不偏袒,这使得天主教徒宣布他是加尔文派,而加尔文派又说他是无神论者。
这些喧闹传到他的耳朵里,丝毫未干扰到他。他平静地继续自己的探索,在斯德哥尔摩同瑞典女王谈论了哲学,最后安详地死在城里。
在十七世纪的人们中,笛卡尔主义就如同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达尔文主义[13],引起了很大轰动。当一名笛卡尔主义者在1680年是件可怕的事,很不光彩。它表明某人是社会制度的敌人,是苏西尼派[14]教徒,是自认不能与体面人同伍的下等人。这并没能阻止知识界大部分人如饥似渴地接受笛卡尔主义,就像我们的前辈接受达尔文主义一样。但是在阿姆斯特丹的正统犹太人中,这类题目却没有人提及。无论是《塔木德》还是《托拉》(犹太教名词,指上帝启示给以色列人的真道,狭义上专指《旧约》的首五卷:《创世纪》《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与《申命记》)都不会提到笛卡尔哲学,因此它是空中楼阁,根本不存在。可是,这个叫巴鲁赫·德·斯宾诺莎的人居然相信笛卡尔哲学是存在的,他的结局也是可以预料的,只要犹太教堂的权威人士一出面调查此事,采取官方行动,斯宾诺莎也会同样不复存在。
但那个时候,阿姆斯特丹的犹太教会刚刚度过一场严重的危机。却挽救了斯宾诺莎的性命。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来了一个名叫乌列·阿科斯塔的葡萄牙流亡者。他断然抛弃了在死亡威胁下被迫接受的天主教,又回到前辈的宗教——犹太教。可是这个阿科斯塔不是等闲的犹太人,而是个绅士,惯于在帽子上插一根羽毛,腰上挎一把剑。那些在日耳曼和波兰学校受过训练的荷兰拉比[15]所表现出的自高自大使他惊讶和恼怒,他也很自傲,他从不屑掩饰自己的观点。
在这样一个小圈子里,如此公开的蔑视是不可能被容忍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开始了,一方是清高的梦幻者,半先知半贵族,另一方是铁面无情的法律护卫士。
他的结局注定是个悲剧。
首先,在当地警察局,阿科斯塔被控是几本否认灵魂不朽的渎圣小册子的作者。这使他与加尔文派教士产生摩擦。不过事实很快澄清,控告也撤消了。于是犹太教会把这个顽固的叛徒逐出教会,剥夺了他的谋生之路。
在以后几个月里,这个可怜人在阿姆斯特丹的街头流浪,最后贫困和孤独又驱使他回到教会。但是他要首先当众认罪,任所有犹太人鞭抽脚踢,然后才能被批准重新入会。这侮辱使他精神失常了。他买了一支手枪,把自己的脑袋打开了花。
自杀事件在阿姆斯特丹市民中引起很多议论。犹太团体觉得不能冒险再惹起另一场风波。当“生命之树”中最有前途的学生已经无疑被笛卡尔的新异端思想污染的时候,犹太教会就立即行动起来,试图加以遮掩。他们私下找斯宾诺莎谈话,只要他答应听话,去犹太教堂,不再发表或散布任何反对法律的言论,就可以给他一笔年金。
斯宾诺莎最厌恶妥协,三言两语就回绝了这些事。结果,根据出名的古老《惩处准则》,他被逐出教会。那个准则毫不给人思考的余地,为了找到足够多的诅咒和谩骂,可以一直追溯到杰里科(约旦河西岸的城镇,约公元前9000年就有人居住。《圣经》中提到,杰里科是约书亚率领以色列人渡过约旦河后攻打的第一个城镇,因此而出名)时代。
面对五花八门的咒骂,他泰然坐在屋里,从报纸上了解前一天发生的事。甚至当一个《准则》的狂热者想结果他的性命时,他也不肯离开城市。
这对犹太教士的威信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们尽管乞灵于约书亚和以利沙做祷告,全是白费功夫了,还不到六年的时间,就再次有人敢公开和他们叫板。他们心急火燎地向市政厅提出诉讼,要和市长见面,告诉他这个刚被赶出教会的巴鲁赫·德·斯宾诺莎的确是个危险分子,是不可知论者,不信仰上帝,在阿姆斯特丹这样受人尊敬的基督社团中不应该容忍这种人。
那些长官大人遵照惯例,不愿插手此事,而是推给基督教牧师的小组委员会去办理。这个小组委员会研究之后,发现斯宾诺莎并没有做有害于城市法律的事,便如实向市政府的官老爷作了报告。但同时,他们又不愿得罪教会成员,便向市长建议,请这个似乎独立性很强的年轻人离开阿姆斯特丹几个月,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从那以后,斯宾诺莎的生活一直平坦无波,就像他从窗口看到的大地一样。他离开了阿姆斯特丹,在莱顿附近的莱茵斯堡小村里租了一间房子,白天修磨光学仪器的镜头,晚上抽着烟斗,根据自己的兴致读点什么或写点什么。他一直没有结婚。谣传说他和拉丁文老师范·登·恩德的女儿有私情,可是斯宾诺莎离开阿姆斯特丹时那孩子才十岁,所以不大可能。
他有几个挚友,每年至少两次提出要给他一点接济,使他能用全部时间致力于研究。他回答说他感谢他们的好意,但他更愿意独立,除了一个有钱的笛卡尔主义者每年给他八十块钱外,他不再多要一分钱,生活在真正哲学家应有的受尊敬的贫穷之中。
他曾经有机会去德国当教授,但他谢绝了。著名的普鲁士国王给他写信,愿意当他的资助人和保护人,他也给予了否定回答,继续度过平静快活的流亡生活。
在莱茵斯堡住了几年后,他搬到海牙[16]。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半成品镜头上的玻璃沫感染了他的肺。
1677年,他孑然一身孤独地死去了。
使当地教士愤然的是,不下六辆宫廷豪门的私人马车陪伴着这个“无神论者”直到墓地。两百年后,当纪念他的雕像落成的时候,倒霉的警察不得不大批出动去保护参加这个隆重仪式的人,使他们不为成群的狂热加尔文教徒的怒火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