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道去看明治剧团的戏怎么样?由井上主演。井上主演,你会去的吧?”
“我不行,我妈生病了……”
“是吗?那对不起。不过,很遗憾啊。听说小堀他们昨天去看过了……”
洋一这样交谈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从那儿径直上了楼梯,照例走进二楼的读书室。他对着桌子,连小说也无心去看,更不用说是准备考试了。桌前是格子窗。从窗子往外眺望,对过儿的玩具批发店前面有个穿号衣的人在用打气筒给自行车轮胎充气。不知怎的,那使洋一觉得心慌意乱。但他又不愿意下楼去。他终于把放在桌下的《汉日辞典》当作枕头,一头睡在铺席上。
这时,今年春天以来一直没见到的异父哥哥的面影浮现在他的脑际。哥哥同他虽然不是一个父亲生的,他却从来不曾认为他对哥哥的感情不同于世间一般兄弟的感情。连母亲带着哥哥改嫁过来的事,他也是新近才知道的。至于哥儿俩不是同父生的这一点,有一件事他记忆犹新。
当时哥哥和他都还在上小学。一天,洋一同慎太郎打扑克,争胜负拌起嘴来。哥哥那时就挺冷静,不论洋一多么激动,哥哥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平静的。可是哥哥不时地以轻蔑的目光扫视他的脸,一句接一句地数落他。洋一终于勃然大怒,抓起手边的扑克牌就猛地摔在哥哥的脸上。扑克牌打在哥哥的半边脸上,撒了一地。——哥哥当即举手“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别太狂了。”
哥哥的话音未落,洋一就扑在他身上了。哥哥的身体比他魁梧得多,可是他比哥哥莽撞而倔强。他俩一时像野兽一样厮打起来。
母亲听到吵闹,慌忙跑进屋来。
“你们干什么?”
母亲的话音未落,洋一已经号啕大哭起来。哥哥则低着头,绷着脸站在那儿。
“慎太郎,你不是做哥哥的吗?跟弟弟打架,真没出息。”
挨了母亲的骂,哥哥的声音也发颤了,但是顶撞似的回答说:“洋一不讲理。他先把扑克牌摔在我脸上了。”
“你撒谎。哥哥先打的我。”洋一大哭大叫着反驳哥哥,“耍赖的也是哥哥。”
“什么!”哥哥又摆起架势,要朝他迈出一步。
“所以才打架啊,不是吗?反正你岁数大,不让着他点儿就不对。”
母亲护着洋一,推推搡搡地把哥哥拉开了。这时哥哥的眼睛闪露出凶狠可怕的光。
“好呀。”哥哥说着就像疯了似的要打母亲。可是手还没有抡下来,就放出比洋一更大的声音哭起来了……
母亲当时表情如何,洋一已经记不得了。可是哥哥那气愤的眼神,至今历历在目。哥哥也许仅仅是由于挨了母亲的骂而动怒的。他觉得不应该进一步去胡乱臆测。可是哥哥到外地去了之后,洋一偶然想起哥哥那个眼神,总觉得哥哥眼中的母亲不同于自己眼中的母亲。而且,由于他还记得另一件事,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三年前的九月,哥哥即将动身到外地的高等学校去的前夕。洋一同哥哥一起特地去银座买东西。
“暂时也要跟大钟[4]告别呢。”哥哥走到尾张町拐角那儿的时候,自言自语似的说。
“所以进一高就好了。”
“我一点儿也不想进一高。”
“净说不服输的话。到农村去可不方便呢。没有冰激凌,没有电影……”洋一脸上冒着汗,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下去,“以后不论谁生病,你也不能马上就回来……”
“那当然喽。”
“那么,要是妈妈死了怎么办?”
在人行道上走着的哥哥,伸手揪了一把柳树叶儿才回答他的话:“妈妈死了我也不难过。”
“你撒谎。”洋一有点儿激动地说,“不难过才怪呢。”
“我可不说谎。”哥哥的语调出人意料地慷慨激昂,“你不是总在读小说吗?那就应当能够立即理解世间上有像我这样的人。——小傻瓜。”
洋一心里为之一惊。他同时清楚地回忆起哥哥要打母亲时的那个眼神。他悄悄打量哥哥的表情,哥哥望着远处,若无其事地走着。
想起这样的事,他对哥哥是否会立即回来越来越没把握了。尤其是如果已经开始考试了,哥哥也许会觉得迟回两三天也无所谓。哪怕迟一些,好歹回来就行——洋一刚想到这里,只听见有人咯吱咯吱上楼梯的声音。他立即跳起来了。
这时,眼睛有毛病的浅川的婶婶弓着上半身已经出现在楼梯口了。
“哦,在午睡吗?”
洋一感到婶婶这句话带点讽刺意味,他把自己的坐垫向前摆正。可是婶婶没有坐,却挨着桌子坐下来,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小声讲起来:“我有点儿事跟你商量。”
洋一心里直扑腾。
“妈妈怎么了?”
“不是,不是你妈的事。是那护士,可真没办法……”
婶婶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这样一件事:
——昨天,户泽医生来出诊的时候,那个护士特地把他叫到吃饭间说:“大夫,您看这个病人到底能拖多久呢?要是看来还能拖很久,我想告辞。”这个护士当然以为只有医生一个人在场。可是阿松刚巧在厨房里,全都听到了。于是阿松愤愤地告诉了浅川的婶婶。不但如此,婶婶留神一看,这之后护士对待病人事事都很冷淡。今天早晨就把病人撂在一边,梳妆打扮了足足一小时……
“尽管是雇佣关系,也未免太过分了吧,你说呢?所以依我看,还是换个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