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条格物尚未切到,盆水豢鱼,不繁易淰,亦大拂其性。且玩物丧志,君子不必待商也。
下署名曰於文叔。查《余谈》又有论种菊一则云:
李笠翁论花,于莲菊微有轩轾,以艺菊必百倍人力而始肥大也。余谓凡花皆可藉以人力,而菊之一种止宜任其天然。盖菊,花之隐逸者也,隐逸之侣正以萧疏清癯为真,若以肥大为美,则是李勣之择将,非左思之招隐矣,岂非失菊之性也乎。东篱主人,殆难属其人哉,殆难属其人哉。
其下有於文叔的朱批云:
李笠翁金圣叹何足称引,以昔人代之可也。
於君不赞成盆鱼不为无见,唯其他思想颇谬,一笔抹杀笠翁圣叹,完全露出正统派的面目,至于随手抓住一句玩物丧志的咒语便来胡乱吓唬人,尤为不成气候,他的态度与《余谈》的作者正立于相反的地位,无怪其总是格格不入也。秦书田并不闻名,其意见却多很高明,论**不附和笠翁固佳,论鱼鸟我也都同意。十五年前我在西山养病时写过几篇《山中杂信》,第四信中有一节云:
那时候的确还年青一点,所以说的稍有火气,比起上边所引的诸公来实在惭愧差得太远,但是根本上的态度总还是相近的。我不反对“玩物”,只要不大违反情理。至于“丧志”的问题我现在不想谈,因为我干脆不懂得这两个字是怎么讲,须得先来确定他的界说才行,而我此刻却又没有工夫去查十三经注疏也。
关于红姑娘
日前校阅《银茶匙》,看到前编二十四节讲庙会里玩具的地方,觉得很有意思。特别是红姑娘,这是一种野草的果实,生得很好玩,是儿童所喜爱的东西。据说在《尔雅》中已经说及,但是普通称为酸浆,最初见于《本草》,陶隐居曾说明过他的形状,《本草衍义》里寇宗奭却讲得更详细一点,今引用于下:
酸浆,今天下皆有之,苗如天茄子,开小白花,结青壳,熟则深红,壳中子大如樱,亦红色,樱中复有细子,如落苏之子,食之有青草气。
明周宪王《救荒本草》也说得好:
姑娘菜,俗名灯笼儿,又名挂金灯,《本草》名酸浆,一名醋浆,生荆楚川泽及人家田园中,今处处有之,草高一尺余,苗似水莨而小,叶似天茄儿叶窄小,又似人苋叶颇大而尖,开白花,结房如囊,似野西瓜,蒴形如撮口布袋,又类灯笼样,囊中有实如樱桃大,赤黄色,味酸。
鲍山《野菜博录》卷中所记大旨相同,唯云一名红灯笼儿。此外异名甚多,《本草纲目》卷十六李时珍说明之曰:
酸浆,以子之味名也。苦蘵,苦耽,以苗之味名也。灯笼,皮弁,以果之形名也。王母,洛神珠,以子之形名也。
红姑娘之名盖亦由于果实之形与色,此在元代已有之。张心泰著《宦海浮沉录》中有“塞外鸟兽草木杂识”十一则,其第一则云:
《天禄识余》引徐一夔《元故宫记》云,棕毛殿前有野果,名红姑娘,外垂绛囊,中含赤子如珠,酸甜可食,盈盈绕砌,与翠草同芳。今京师人家多种,红姑娘之名不改也。乔中丞《萝摩亭杂记》卷八,北方有草,其实名红姑娘,见明萧洵《故宫遗录》。今北方名豆姑娘者是也。崞县赵志,红姑娘一名王母珠,俗名红梁梁,囊作绛黄色,中空,有子如红珠,可医喉痛。《归绥志略》云,即《尔雅》所谓葴也。
燕赵彼姝,披其橐鄂,以簪于髻,渥丹的的,俨然与火齐木难比丽。
元迺贤诗:“忽见一枝常十八,摘来插在帽檐前。”则以为常十八亦即是红姑娘,不知确否。富察敦崇著《燕京岁时记》作于清末,中有云:
每至十月,市肆之间则有赤包儿斗姑娘等物。赤包儿蔓生,形如甜瓜而小,至初冬乃红,柔软可玩。斗姑娘形如小茄,赤如珊瑚,圆润光滑,小儿女多爱之,故曰斗姑娘。
案赤包儿即栝楼,斗姑娘当初不明白是甚么植物,看上文豆姑娘的名称,可见这就是酸浆,虽然其意义仍不可解,豆与斗二字不知那个是对的。(或当作逗?)综结各种说法看来,大概酸浆的用处除药料以外,其一是玩,其二是吃,现今斗姑娘这名称之外普通还称作豆腐粘。但是在日本,儿童或者说妇孺爱酸浆的原因,第一还是在于玩,就是拿来吹着玩耍。据有些用汉文写的日本书籍来引用,如《本朝食鉴》卷四云:
酸浆,田园家圃皆种之,草不过二三尺,叶如药匙头而薄,四五月开小花,黄白色,紫心白蕊,状如中华之杯,无瓣但有五尖,结一铃壳,凡五棱,一枝一两颗,下悬如灯笼之状,夏青,至秋变赤,壳中一颗如金橘而深红,作珊瑚色。女儿爱玩,去瓤核吹之,嚼之而鸣作草蛙之声。或盐渍藏封,为冬春之用,以为庖厨之供,或贮夏土用(案土用者土王用事,在夏中即伏天也)之井水,渍连赤壳之酸浆子,至冬春而外壳如纱,露中间之红子,似白纱灯笼中之火,若过秋不换水则易败也。
又《和汉三才图会》卷九十四上云:
按酸浆五月开小花纯白,盖亦白色,蒂青,武州江户,丰后平家山,河州茨田郡多出之,宿根自生。小儿除去中白子为虚壳,含之于舌上,压吹则有声,复吹扩则似提灯。其外皮五棱,生青熟赤,似绛囊,文理如蜻岭翅而不柔脆。盐渍可久贮。
这里特别注意细密,如说白纱灯笼中之火,又说文理如蜻岭翅膀,都很有趣味,又一特色则说到儿童怎样吹酸浆子,盖平常一提到酸浆,第一联想便是如上文所说的鸣作草蛙之声,据说原语保保豆岐意思即是鼓颊,虽然这在言语学者或者还未承认。吹酸浆子是中流以下妇女的事情,小女孩却是别无界限,她们将壳剥开,挑选完全无疵的酸浆子,先用手指徐徐揉捏,待至全个柔软了,才把蒂摘去,用心将瓤核一点点的挤出,单剩外皮,这样就算成功了,放在嘴里使他充满空气,随后再咬下去,就会勾勾的作响。不过这也须要技术,不是随便咬就行的。小林一茶有一句俳句,大意云:(咬)酸浆的嘴相是阿姊的指教呀。这里如《草与艺术》的著者金井紫云所说,并无甚么奇拔之处,也没有一茶那一路的讽刺与飘逸,可是实情实景,老实的写出。这样用的酸浆普通有两种,一稍大而色红,日本名丹波酸浆,即中国的红姑娘,一小而青,名千成酸浆,意云繁生,中国不知何名,姑称为小酸浆,此外有海酸浆,那就不是植物的果实了。辛亥年若月紫兰著有《东京年中行事》二卷,卷上有一节讲卖酸浆的文章,说及酸浆的种类云:
海酸浆从前说是鲎鱼的蛋,后来经人订正,云都是海螺类的蛋壳,拿来开一孔,除去内容,色本微黄,以梅醋浸染,悉成红色,有各种形相,随意定名,本系胶质,比植物性的自更耐久,唯缺少雅趣耳。橡皮酸浆更是没有意思,气味殊恶劣,不及海酸浆犹有海的气息,而且又出于人为,即使做得极精,亦总是化学胶质的玩具一类而已。
蚯蚓
忽然想到,草木虫鱼的题目很有意思,抛弃了有点可惜,想来续写,这时候第一想起的就是蚯蚓,或者如俗语所云是曲蟮。小时候每到秋天,在空旷的院落中,常听见一种单调的鸣声,仿佛似促织,而更为低微平缓,含有寂寞悲哀之意,民间称之曰曲蟮叹窠,倒也似乎定得颇为确当。案崔豹《古今注》云:
蚯蚓一名蜿蟺,一名曲蟺,善长吟于地中,江东谓为歌女,或谓鸣砌。
由此可见蚯蚓歌吟之说古时已有,虽然事实上并不如此,乡间有俗谚其原语不尽记忆,大意云,蝼蛄叫了一世,却被曲蟮得了名声,正谓此也。
蚯蚓只是下等的虫豸,但很有光荣,见于经书。在书房里念四书,念到《孟子·滕文公下》,论陈仲子处有云:
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
这样他至少可以有被出题目做八股的机会,那时代圣贤立言的人们便要用了很好的声调与字面,大加以赞叹,这与螬同是难得的名誉。后来《大戴礼·劝学篇》中云:
蚓无爪牙之利,筋脉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又杨泉《物理论》云:
检身止欲,莫过于蚓,此志士所不及也。
此二者均即根据孟子所说,而后者又把邵武士人在《孟子正义》中所云但上食其槁壤之土,下饮其黄泉之水的事,看作理想的极廉的生活,可谓极端的佩服矣。但是现在由我们看来,蚯蚓固然仍是而且或者更是可以佩服的东西,他却并非陈仲子一流,实在乃是禹稷的一队伙里的,因为他是人类——农业社会的人类的恩人,不单是独善其身的廉士志士已也。这种事实在中国书上不曾写着,虽然上食槁壤,这一句话也已说到,但是一直没有看出其重要的意义,所以只好往外国的书里去找。英国的怀德在《色耳彭的自然史》中,于一七七七年写给巴林顿第三十五信中曾说及蚯蚓的重大的工作,它掘地钻孔,把泥土弄松,使得雨水能沁入,树根能伸长,又将稻草树叶拖入土中,其最重要者则是从地下抛上无数的土块来,此即所谓曲蟮粪,是植物的好肥料。他总结说:
达尔文从学生时代就研究蚯蚓,他收集在一年中一方码的地面内抛上来的蚯蚓粪,计算在各田地的一定面积内的蚯蚓穴数,又估计他们拖下多少树叶到洞里去。这样辛勤的研究了大半生,于一八八一年乃发表他的大著《由蚯蚓而起的植物性壤土之造成》,证明了地球上大部分的肥土都是由这小虫的努力而做成的。他说:
我们看见一大片满生草皮的平地,那时应当记住,这地面平滑所以觉得很美,此乃大半由于蚯蚓把原有的不平处所都慢慢的弄平了。想起来也觉得奇怪,这平地的表面的全部都从蚯蚓的身子里通过,而且每隔不多几年,也将再被通过。耕犁是人类发明中最为古老也最有价值之一,但是在人类尚未存在的很早以前,这地乃实在已被蚯蚓都定期的耕过了。世上尚有何种动物,像这低级的小虫似的在地球的历史上,担任着如此重要的职务者,这恐怕是个疑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