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十分饱满,身体没有一点不适,虽然我已经到了苍老的岁数,却很少进医院。在此以前我都是保持这样一种状态,但自从四十岁的寿诞过去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正慢慢步入年老的队伍,不再年轻力壮,不再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我的精力和青春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在渐渐消失,
它毫无征兆,使我措手不及。[19]
——卢克莱修
在这之后,我变得不完全了,像只剩下了半条命。我在一点一点消逝,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岁月在一点一滴地剥夺我们的财产,我们却无能为力。[20]
——贺拉斯
以前,别人从不会用机智、灵敏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我,因为我展现的状态都是与之相反的。我的父亲身体十分健壮,他这样的状态持续到老[21]。在和我父亲同等年纪的人当中,我还没见过在体育锻炼方面比他还要厉害和强壮的。同样,在这方面我也十分自信,认定无人能超越我,除了赛跑项目(赛跑我只能算中等水平)。在艺术方面,我最不拿手的就是音乐,无论是演唱还是乐器演奏我都一无所知,别人从我这里学不到任何知识。而在跳舞、网球和摔跤上,我也只略懂皮毛;至于游泳、击剑、马术和跳跃,我则从未接触过。我也不觉得自己的文笔有多好,我时常翻看以前的著作,没有一篇是能让我开口赞赏的,甚至更多时候我都会将它们重新写过一遍,连修改都不情愿;我不懂朗诵,于是我愈加觉得自己的作品无法让人愉悦。总而言之,我不擅长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我不会装订信封,也不会修剪羽毛,品西餐时我不懂右手拿刀、左手拿叉,马匹上的鞍辔也不是我弄的,更不会想方设法捕捉老鹰然后将它放生,与猫、狗、马交谈也不是我做的事。
总体来说,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是保持一致的。除了刚强和坚定,我身上没有透露一丝灵动活泼的感觉。我可以接受艰苦,但这件事必须要有绝对价值,值得我去付出万分的努力。
工作该时刻保持愉越的心情,这样才会忘记其中的苦闷。[22]
——贺拉斯
也就是说,倘若这件事情并不是我心甘情愿的,就无法激发我的兴趣,我便会置之不理,因为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因素是我不必拥有的。我所坚定的是,除了健康和生命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去伤害自己的身体,即使小到指甲,我也绝不会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承担任何痛苦。
我不想付出这样的代价来换取两岸绿树成荫的特茹河的沙砾中流向大海的所有黄金。[23]
——尤维纳利斯
我不喜欢束缚,追求绝对的自由,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性格,也是我的信仰。逼不得已时,我宁愿奉献出自己的鲜血,也不要让我的脑袋多费一点神。
我并不是为别人而活,我的一切行为只对自己负责,因此我无拘无束。自出生到现在,我从不选择那些试图控制我的人,我大步向前、毫无畏惧地追求我所期盼的生活,按照我自己喜欢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这样的性格使我变得娇纵,我除了迁就自己以外,就无法再对别人这样。我认为,我也没必要去刻意改变自己迟钝、懒散和事不关己的态度,我并不觉得它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坏处,相反,我一直过得非常幸福。我安于现状,这并非是不理性的说法,我一直觉得我可以永远这么存在着。因此,我从不奢求一些什么,当然,也就得不到一些什么:
我的帆,没有因顺风而鼓起;
逆风也无法阻止它的起航。
在力量、才能、美貌、德行、出身和财产方面,
我在一流中排在末尾,但在末流中排在首位。[24]
——贺拉斯
我对自己精神状态的要求只有一点,也就是满足于我自己的命运,说实话,不管人在社会上处在哪种地位,要想获得这种精神状态都是件困难的事,但在实际上,穷人获得这种精神状态要比富人容易得多。因为致富的愿望就像我们其他的愿望一样,当人们了解到富有的滋味后,就放不下对这种愿望的渴求;另外,相比起节约和忍耐,前者的美德要更加难得。我现在只需慢慢享受上天赋予我的财富,我没有从事过艰苦的工作。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做自己关心的事;倘若我在为别人做事,那么这其中肯定附带某些条件——我愿意为这些事花时间,并且依照我的方式来进行。另外,那些请我做事的人都十分了解我,也相当信任我,难得的是,他们从来不催促我。要知道,能让固执倔强和患喘息症的马为自己干活,这也只有真正有本领的人才能做到。
我从小就生活得十分自在,我的条件相对其他同龄人来说实在宽容太多了,我从不被逼迫着做任何事,一切都是随自己的意愿而来。这也就导致了我现在的性情变得极为温和,摇摆不定。了解我的人从来不会在我家中与我探讨这些缺陷,他们十分和善,也足够包容,这是我始终感到高兴的一件事:由于我的漫不经心,我的开支中就包含了为仆人的食宿和工资而多花的费用,
一定是额外的这笔钱,
逃过了主人的眼睛,成了盗贼的外快。[25]
——贺拉斯
我实在不喜欢记账、对账,这样我就不会对自己的损失有所了解。和我一同生活的人,只会对我进行敲诈欺骗,从不会对我表示友善,而我也从不戳穿他们,表现得极为恭敬。我承认我并不坚强,无法忍受一丁点的挫折和失败,也无法全神贯注地完成一件自己的私人事务,我一向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上天是如何安排的,我就照着它的脚印走。我一直在努力坚持这样一个原则:在事情尚未开始时,我便会首先预想到它的各种失败可能,准备好足够的耐心与平静的心情,温和地去接受、对待可能出现的情况。我所有的思想理论就在于此,我也在努力做到这一点。
当我遭受挫折或面临危险时,我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把这个难题想得多么事不关己、无关紧要,而不是一味地逃避或抱怨。倘若有一天我真的要面临这样的问题,我会采取何种解决措施呢?既然我对事件本身无法产生影响,那我就去影响我自己,既然我无法掌握事件的过程和结局,那我就顺其自然地跟着它的步伐走下去。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善于利用机遇、摆布命运的人,我躲不开命运给我带来的各种冲击,也无法使它尊崇我,服侍我,我连自己的事情尚且处理不好,我哪来多余的精力去做其他的更艰苦的事情呢?对我而言,最让我痛苦不堪的就是置身于一件事情的发展中心,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它让我透不过气来,可我又没有任何办法去解决。我一面忧心忡忡,一面怀抱希望。重复思考、反复掂量是我不厌恶的思想活动,即使是微乎其微的一件小事,我也尚且如此。我觉得,我的头脑无法承担怀疑和犹豫所带来的各种动乱,只要发现一丝光亮,我便会想方设法逃离。我的睡眠质量只会被小部分的兴趣爱好所影响,但天马行空的思想则让我根本无法入眠。这就好比在我行走时,绝不会去踏入倾斜或沾水结冰的地面边缘,我宁愿走在马路中间,尽管它可能凹凸不平,不过一想到可以不跌进水沟,我就有十足的安全感。因此,我十分乐意接受那些摆在眼前的苦难,至少它可以不让我承受突如其来的惊吓,这样的惊吓会让我十分难过,甚至手足无措,感到绝望。
无法确定的糟糕事件是对我们最大的折磨。[26]
——塞涅卡
我会用男子汉的方式,面对即将到来或是已经到来的不幸;但在其他情况下,我会像孩童一般禁不住地害怕。与倒台这种不幸的打击相比,它所带来的恐惧则会更加使我慌张。得不偿失嘛。倘若那些吝啬鬼因为爱财而失去财富,他所受到的折磨远远比那些本就是穷光蛋的人更要厉害。那些因爱情而遭受折磨、满心嫉妒的丈夫,也比被戴了绿帽子却还蒙在鼓里的丈夫厉害。失去葡萄园所遭受的损失,往往也比因葡萄园而去打官司的损失来得少。底层的建筑最为牢固,就像楼梯的底层,它就是整个楼梯得以稳固的基础。站在上面一点都不担心,它就安全地装在那里,支撑起整个楼梯的重量。我将要讲述的是一个贵族的故事,这是在当时盛极一时的传闻,里面似乎也包含了不少哲理。这位贵族在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等到年纪很大时才成了家。他伶牙俐齿,为人风趣。他想起戴绿帽子的话题能给他谈论和嘲笑别人的机会,同时又不会被别人嘲笑,于是就在灯红酒绿的地方花钱娶了一个妻子回家,并同她生活在一起。他们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和其他夫妻不同,“你好,婊子!”——“你好,王八!”他同客人聊天谈论的话题,也就是娶这个女子为妻的原因。这件事情成了他从前那种作风的挡箭牌,即使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指责他,也不会显得多么尖酸刻薄。
我认为,追求虚荣和自以为是是同一个道理,不过,我把前者归结为后者的产物,倘若想让我对某件事情有特别大的憧憬,那必须通过上帝的语言来告诉我。因为我会因为看不到的未来而忧心忡忡,所以我并不会贸然去冒险,也不希望干任何粗重的活,可是我同样明白,倘若你想扩大自己的交际圈,提高自己的声誉,这些都是你必须经历的:
可我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去获得希望。[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