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再进去一趟,看看他。
“各位大老远赶来,无非是想知道,宫廷烤鸭的招牌到底够不够分量。这样,鸭肉烤得了,你们叫人端走,吃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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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区长立刻派了个穿制服的,进屋取菜。
“这才是我最乐意看见的。”高老太太回头看向我师父,“老杨,我就说,你不会白熬这么些年。对万唐居,葛师傅这心里有本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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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记摔门声后,几碟散着热气的杏仁片鸭肉被端出来。
齐书记叫人把酱料、卷饼和碗筷码齐,卷好后分别拿给领导们品尝。
几位干部,从肉色,到切工,反复地看,反复说,怎样吃,才是内行。
“趁还热,快进嘴。”齐书记提醒他们。
高老太太单夹了一片薄肉,送进嘴,嚼完咽了。她放好筷子,等别人怎么说。丁局长吃得最热闹,五六片肉,卷在一张饼里,一口吞下。车区长打趣说:“烤鸭我吃得多了,说说心得。吃烤鸭,就要吃鸭脖下面,连着鸭胸的第四刀,又细又嫩。至于口感,好与不好,八个字足够: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否则,我沾嘴也要吐出来的。葛师傅这盘鸭肉,光八个字,还不够,我再给他四个字:入口即化。这样说,总没有人怨我拉偏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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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国柱,进来。”葛清叫我。
进了屋,我问老头:“门还关吗?”他说:“关。”我照做后,等他吩咐事情。
老头的脸被火熏红了,他说:“里间的炉子都点好了,你自己烤一只鸭子出去。”
此刻火势正壮,我抬头去瞧挂鸭钩,又把灌了汤,上过色的鸭坯,挂上去。撑挑鸭杆的时候,我还在想,要是别人的鸭房,现在市委办公厅主任和区长,早站我身后,边看边鼓掌了。运气好,还要拍照,要登报的。
“夸人的话,都带钩儿,听了挠得心里痒。那盘鸭肉也对味儿?领导说对,那就对吧,可惜那鸭子不是我烤的。下班我就去对面小饭铺传话,说领导们尝了你家的鸭子,说这肉啊,入口即化。”
老头又嘎嘎地坏笑起来。我转着鸭身,见鸭脯呈桔黄色时,快速用杆挑起鸭坯,贴近火去燎底裆,令鸭腿也一起变色。心里却随着葛清的话,时紧时松。
我无从想象门外的人,会做何感想。
我烤鸭背时,掐着时间,好久好久,未见任何动静。
葛清也真沉得住气,不再讲一个字。整个万唐居,合着全在等我一人。
“着色后,你拉一刀儿看看几成熟了,再叫我。”
当浅白色的汤油从腔内溢出时,老头将我赶回操作台。我洗手时,他把鸭肉片好后,在上面扣了一副鱼盘。
他看着我小心托着盘子出去,然后慢慢将门在我身后阖上。我在老太太面前摊开盘子时,鸭肉还很烫手。
高老太太反复打量着我,再次拿起筷子,利落地夹了两块肉,吃了进去。
其他几位,脸色泥色,不知是冻得,还是气得。
“宫廷烤鸭起根儿上,所用原料就是我亲手挑、亲手养的北京鸭。除了鸭食由我和徒弟来做,还要定期喂它们小鱼儿吃,和它们说话。我讲话脏,人不爱听,但它们听。”
我垂着头,退回杨越钧身边。
“鸭圈没了,我是难受,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这门手艺,我快守不住了。”葛清的声音似乎离近了,我猜他正紧挨着门讲话。“你们位高权重,图的是管理方便,一支笔,一张纸,就把我几十年的规矩给败了。但你们哪位能告诉我,一只鸭从饲养到出炉,要经多少道工序。您几位连好坏都分不出来,这眼光,如何放长远?所以我写信,不是跟杨越钧较劲,也不是为自己谋好处,我是想告诉你们,管这行的人,不懂这行,可悲。但愿有朝一日,您再来跟我谈管理,那时我一定请您进门。但愿有朝一日,我还活着。”
高老太太见话已说尽,只轻叹了口气。
走之前,她客气地望着我,然后跟杨越钧说:“不管怎样,这门手艺有了传承,总归好事一件。”她还当着我师父的面,把一个牛皮纸包,亲自交到我手上,说是前些日子从怀柔老家亲戚捎过来的核桃和干蘑,本来想当面送给葛师傅的,现在转托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