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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5页)

“对谁讲过了?”

“对你们的管家,当我等候……”

“哪个管家?”几个人一块追问着。

“就是坐在前室里,那个白头发红脸的人;我当时坐在前室里等着谒见伊万·费道洛维奇。”

“这真是奇怪。”将军夫人说。

“公爵是民主派,”阿格拉娅抢着说,“您既然对阿莱克谢意讲过,就更不能拒绝我们哪。”

“我一定要听一听。”阿杰莱达重复说。

“我刚才的确,”公爵对她说,又有点眉飞色舞起来(他好像很容易眉飞色舞似的),“我的确产生一个念头,在您问我要绘画题材的时候,我想给您一个题材,就是画一个被处决的人在断头刀落下去一分钟前的脸部表情,那时他还站立在断头台上,没有躺到木板上面去。”

“什么脸部表情?只是脸部吗?”阿杰莱达问,“这是一个奇怪的题材,那算什么绘画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算呢?”公爵很热烈地坚持说,“最近我在巴塞尔看见一幅这样的图画。我很想对你们讲一讲……我以后要讲一讲……这幅图画使我十分惊讶。”

“关于巴塞尔的图画,您以后一定要讲给我们听,”阿杰莱达说,“现在先给我解释那幅关于死刑的图画吧。您能不能传达出您所想象的意思来?这脸部应该怎样画?就是一张脸吗?是怎样的脸?”

“这是在临死的前一分钟,”公爵非常痛快地开始说,他沉湎于一种回忆里,显然立刻忘却了其余的一切,“就在他登上小梯,刚走上断头台的一瞬间。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看到了他的脸,全都明白了……但是这怎么讲呢?我真希望,我真希望您或是别的人能画下来!最好是您!我当时就想到,这张图画是有益的。您知道,这里必须将以前所有的一切全都设想一下,一切,一切都设想一下。他住在监狱里,估计行刑的日子至少还有一个星期。他希望根据普通的手续,判决书还要送到什么地方去批,过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但是,由于某种缘故,结案的期限缩短了。早晨五点钟,他还睡着。那是在十月底,五点钟的时候,天气还冷,天色黑暗。监狱的执行官带着卫队,静悄悄地走进来,很谨慎地推他的肩膀;他抬起身来,身体斜靠着,看见灯光以后,就问道:‘什么事?’——‘十点钟处决。’他半睡半醒的,并不相信,起初辩论着说,公事过一个星期才能批回来,但是,等到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便停止辩论,一声不响了——人家是这样讲的。后来,他说:‘这样突如其来,总是很难过的……’又沉默了,以后就不想再说什么话。以后的三四个小时,都用在尽人皆知的事情上:神父,早餐,早餐时有葡萄酒、咖啡和牛肉(这不是讽刺吗?你想一想,这是如何残忍!但从另一方面说,这些天真的人还真是怀着赤诚做出来的,他们相信这就是人道呢),此后是梳洗(您知道罪犯的梳洗是怎么回事),最后,便押着他游街,到断头台去……我以为他在被押着游街的时候,总还觉得可以无休止地活下去。我觉得,他一定在路上想:‘还有很久呢,还有三条街,还可以活下去;现在把这条街走完,还剩下另一条街,此后还要走过右面有面包店的一条街……离面包店还远得很呢!’四周是民众,呼喊,喧闹,一万张脸,一万双眼睛——这一切都要忍受下去,而主要的念头是:‘在这成万的人中,没有一个要被杀头,而我的头就要被切断了!’这一切只是预备阶段。一座小梯通到断头台上。突然,他在小梯前面哭了。他是一个强壮果敢的人,听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凶手。神父一步不离地和他在一起,和他同坐在大车上面,一直说着话——但是,他大概是听不见的:他起初听来着,听了两句就不明白了。事情一定是这样的:他终于走上小梯了,他的两腿被绑着,只好用小步行动。神父大概是个聪明人,停止了说话,不断地把十字架递过去,让他吻。他在梯子下面的时候,脸色就惨白,一走上梯子,站到断头台上,他的脸忽然白得像一张纸了,完全像写字用的白纸。他的腿一定瘫软而发僵,他会感到恶心——喉咙好像堵着什么,因此似乎发痒。在您惊恐的时候,或是在很可怕的时间内,当理智还存在着,却没有一点权力的时候,您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我觉得如果一个人面对着无法避免的死亡,例如房屋要倒塌在你的身上,你会忽然想索性坐下来,闭上眼睛,等候着——随它去吧!……在开始发生这种瘫软情况的时候,神父连忙敏捷地一言不发地,把一只小十字架,银质的、四角的小十字架,忽然送到他的嘴唇上去——不停地送过去。十字架刚触到他的嘴唇,他张开了眼睛,在几秒钟内又似乎活过来,腿也走得动了。他贪婪地吻着十字架,赶忙吻着,好像忙着记起抓住什么东西,以备万一,但是,他在这时候未必有一点宗教的感情。这样子一直到躺在木板上为止……奇怪的是,在这最后的几秒钟,竟很少有人晕过去!恰好相反,头脑特别灵活地工作着,大概工作得十分紧张,十分紧张,像开动的机器一般。我想象,这时他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念头,都是不完整的,也许是可笑的、毫不相干的念头:‘那个人张望着……他的额角有一个小瘤子;这个刽子手的下面一颗纽扣长锈了……’在这时候,他一切都知道,一切都记得;有一个点无论怎样也不会忘记,他不会晕过去,一切东西都围绕着它,围绕着那个点转动。你想一想,一直到最后的四分之一秒钟都是如此,那时候,他的脑袋已经躺在砧板上面,等候着……他明明知道,而且忽然听见钢刀开始在头上唰唰地响着!他一定会听得见的!如果我躺在那里,我会特地听着,而且一定会听得见的!您想一想,至今还有人在那里争论着:当脑袋飞落的时候,也许有一秒钟会知道它在飞落——这是怎样的理想啊!如果有五秒钟,便会怎样呢?……您可以画一个断头台,将小梯的最后一级画为近景,看得很清楚。死刑犯跨上这一级,画他的头部,脸白得像纸,神父把十字架递过去,死刑犯贪婪地伸出发青的嘴唇,眼睛望一下,一切他都知道。十字架和头——就是这么一幅画。神父、刽子手和刽子手的两个随从的脸,还有下面的几个脑袋和一些眼睛——这一切可以画成远景,色调半明半暗,作为细部……就是这样一幅画。”

公爵沉默了,望了大家一下。

“这当然和清静无为主义不同。”亚历山德拉自言自语。

“现在您讲一讲,您过去怎样恋爱的。”阿杰莱达说。

公爵很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告诉您,”阿杰莱达似乎很匆忙地说,“您还欠一段关于巴塞尔的那幅图画的故事。但是,现在我想听一听您过去是怎样谈恋爱的。您不必推托,您一定恋爱过的。您现在一开始讲,就不会像哲学家了。”

“只要一讲完,您立刻对于所讲的一切感到惭愧,”阿格拉娅忽然说,“这是什么原因?”

“你问得多愚蠢。”将军夫人喊道,很愤怒地瞪着阿格拉娅。

“不够聪明。”亚历山德拉肯定说。

“公爵,您不要信她的话,”将军夫人对公爵说,“她是怀着一种恶意故意说的。她所受的教育并不这样愚蠢。她们这样乱问,您不要介意。她们一定有什么预谋。但她们已经爱上您了,我从她们的神色可以看出来。”

“我从她们的神色也看得出来。”公爵说,特别加重自己的语气。

“这是什么意思?”阿杰莱达好奇地问。

“您从我们脸上看出什么来了?”另外两个姑娘也好奇地问。

然而,公爵沉默着,态度显得十分严肃,大家等候他的回答。

“我以后对你们说。”他很严肃地小声说。

“您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来,”阿格拉娅喊道,“瞧您那郑重其事的样子!”

“好吧,”阿杰莱达又忙说,“您既然是观察脸部表情的行家,那您一定是恋爱过的;我就算猜对了。您讲啊。”

“我没有恋爱过,”公爵还是很严肃地小声回答说,“我……有过另一种幸福。”

“怎么样的?在哪方面的?”

“好吧,让我对你们讲出来。”公爵似乎在沉思着说。

[1]法文:太太们。

[2]法文: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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