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小姐想怎样就怎样。”叶世文不想再争执,把那份购房合同递出,“拿回去签字,我迟些带你去办手续。到时候别再住这边,不安全。”
她没有问什么叫“不安全”。
大限将至的压迫感。于她,于叶世文,于所有深陷这场祸端的人而言,水阜区旧屋肯定比这台装防弹玻璃的跑车更“安全”。
程真上了楼。
叶世文留在车里,打开另一份资料袋。
在游艇内她神色最慌那刻,视线先从这个资料袋经过,才抛到他身上。她似乎想确认有没有物归原处——这才是叶世文怒火的起源。
与程真不能硬碰硬。她是一块烧不熔的陨石,在大气层擦到要致电消防处来救火,她照样毫发无损,固执到底。
叶世文有些恼自己,从头逐页翻看,长睫垂作短帘。再掀起时,飓风在瞳孔深处形成,他脸色阴沉,足以悬挂十号风球[79]。
程真太急了,连照片也插错页码。
“醒了没?”叶世文拨出电话,“帮我查一件事。”
徐智强被这副冰浸过的语气冻得打冷战:“文哥,什么事?”
叶世文的视线落在福华街那条巷内。他不相信一个十年前拖家带口来此投奔亲戚的生意人,能玩得起游艇出埠。
身份可能是假的,但那道疤肯定是真的。
“近十年来,海城所有纵火案,一单都不能漏。”
程真把外套穿上。她个子不高,长至臀下的西装外套,勒出腰线。深棕色,双排扣,复古利落。内搭珍珠白短裙,套一双卡其色麂皮及膝低跟靴。
对镜一照,她有种错觉,恍若回到衣食无忧的年代。
推门而出,程真惊艳了迎面上楼的张欣园。
“真真姐,你去上班?”
“是呀。”程真扬唇带笑,“放假回来吗?大学功课辛不辛苦?”
张欣园摇头:“念书哪有打工辛苦。”一双稚目褪去光华,与悬在头顶的灯泡不相伯仲,张欣园又小声念叨,“你男友这么有钱,你居然还要去上班?”
人人都在传,三楼那个女侍应,卖酒兼卖身。
豪车频现,穿金戴银,每日假模假样挤地铁搭小巴。原来有钱人也扮贫困,演落魄,与她共睡水阜区旧屋,手段下作,不知廉耻。
张欣园曾替程真解释:“那个是她男友,我见过的。”
街坊们都不信:“哪个男人会希望自己女友在那种地方打工?她没学历又不靓女,人家玩玩而已。阿园,劝你与她少些接触,近墨者黑,做女仔要有尊严啊!”
张欣园再看看程真靴上**的半截大腿。
真白。她以前从未这样穿过。
“拍不拍拖与上班有什么关系?”程真收起笑容,“我赚自己的钱而已。”
张欣园抿了抿唇,点头当作道别,快步上楼。
打开家门,一屋陈旧摆设,灰蒙蒙,阴沉沉,日照永远透不进这幢破旧大厦。藤椅如垂暮穷人,骨架老迈,衣衫褴褛,四处穿插而出的铁丝,勾破她对未来的希冀。
担架厂出品滞销。劳动力密集型的传统产线,厂房占地太大,租金超负荷。老板利润空间缩无可缩,碳纤维制品,遭遇今年石油价格走高导致原材料成本暴涨。投研资金不足产品升级困难,申请CE认证[80]转销出口也要时间。
政策变化后风口期渐趋渐近,北边劳动成本更低,每副担架能比海城厂商低10%~30%的价钱。
原来单靠海城这个市场,赚不到一世安稳钱。
明明股票指数已在2000年创下最高一万八千点。大家都以为经济复苏有望,科网股热潮竟骤眼间化作泡沫,大市如山倒,这个社会无人幸免。
计件工资逐月累减,黄萍燕快支付不起女儿学费。结构性失业,要一个年过四十五的女人转型,能转什么型?
“阿妈,我们是不是要搬?”
黄萍燕挂断电话,眼珠黄浊,像一条垂死的鱼。张欣园听见电话那端的表亲欢天喜地,说收到风声这里要拆了,只能多宽限两个月给她们母女找别处安家。
他们要住回来,与负责拆迁的土地发展公司拉锯谈数。
20世纪80年代初,福华大厦只是私人楼宇,黄萍燕亲戚属于产权业主。1988年,经多方商榷后,才把四楼以下改造为福利住房,轮候出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