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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生活是物质的(第1页)

什么样的生活是物质的

——关于杜拉斯的《物质生活》[1]

这个女人,即使是脸庞衰老到逐渐模糊走形的地步,即使是因酗酒造成身心崩溃、濒临死亡,你也很难将她归入那种“老女人”的范畴。你可以从那些时间跨度极大的黑白照片里发现类似的表情与姿态,发现那些从脸庞上消失隐退的东西其实仍旧继续盘桓在她的体内,就像一头永远都不会老的小野兽,在这个话多的女人的那些短句下面睁圆了眼睛、表情天真而又诡异地逡巡来去。

有时候,你很难理解她的生命能量何以如此旺盛。在其生命后半段,她几乎在不停地探测自己的极限——她几次长期酗酒,完全不能自控地成为真正的酒鬼,甚至不得不住院强制戒酒,还曾像个精神病患者那样,因幻觉而持刀攻击护士。她在自身生命力逐渐衰落的阶段反而更为变本加厉地折腾自己的身体,崩溃了几次,却始终没有彻底毁掉,还能折腾下去,不能不说是个小小的奇迹。

当然,跟这种身体的小奇迹比起来,更重要也更值得关注的,还是她的写作。酗酒与写作,就像她体内的那头小野兽的左右手,交替舞动的过程中似乎刚好勾勒出她晚年的怪异而辉煌的轨迹。通过阅读她的这个奇异的轨迹,不难发现,真正能够影响她的生活的,不是时间本身的洗礼,而是其自身生命力的那种似乎永不枯竭的状态。即使她平静地写下“我已经老了”这个短句时,也仍是如此。

那些表情各异的男人坐在她的后面,年轻的似乎在聊天,老一些的在抽烟或观望什么,或者也可以说他们都在观望着什么,只是方向不同而已。他们有的穿着T恤衫,有的穿着休闲衬衫、夹克衫或者正统的衬衫还打着领结,而她,正咧嘴笑着坐在最前面,也有点像是蹲着的,左手握着右手腕,蜷曲着**的双腿,有碎花的衬衣袖子是挽起来的,脸庞仍旧是那样的小巧,而额头却显得明亮而宽阔。我喜欢她的这幅黑白照片。不知道是哪年留下的,可能是拍摄某部电影的间隙里的一个随意的合影,就在这本小书目录前面的那一页上,在这里,你能看到她最明朗的那一瞬间,而不是以前常见的那种犹豫、迟疑、沮丧、失神、自以为是而又有些冷漠的样子,也不是少女时代的那种娇柔得像百合花瓣式的样子,有种能让人忘掉其衰老的秋天般的美。

在漫长的生命旅程中,她似乎写了太多的书,还拍过一些电影,并出人意料地在晚年获得了巨大名声。玛格丽特·杜拉斯,这个出生在印度支那的法国女人,她的形象与名声在某些时候甚至能淹没她的那些作品。不得不承认,很少有哪个女人能像她那样在容颜老去之后仍能保持令人意料不到的生命与创作的活力,给外界以强有力的刺激与撞击,让人常常忽略了她的年龄。尽管她已写了很多、说了很多、折腾了很多,差不多到了要喋喋不休的地步,可是你仍会觉得她是个谜。她的那些小说、电影、散文作品,实际都在从不同的角度丰富着这个谜,尽管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做得很到位,尽管时有自我重复的嫌疑。只有这本书,《物质生活》,有资格以它的独特的敞开方式成为解开杜拉斯之谜的密码本。它是说出来的,而不是写出来的。

她是个容易焦虑和烦躁的女人,这显然与其童年经历有关。她深知这个弱点。当然这也是她的特点,所以她才会用说话与写作的方式营造某种临近寂静的状态,来抵御消解它们。当说与写都不再有效的时候,或者说无法进行的时候,她就会酗酒。她需要找到某种方式,使自己保持某种意义上的平衡,哪怕是短暂的。她不怕折腾自己,不怕身心的疼痛,但是她惧怕焦虑与烦躁,那是她灵魂里的阴影,永远都排解不去。

写作是她的光。很多时候,她努力寻找着它,并敏锐地跟随着它,就像飞舞的夜间昆虫那样,单纯而专注地飞向那里。她不想留在黑暗里。早期的写作,传统的,非传统的,总归都是在写作,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所以当评论者把她置于“新小说”作家行列的时候,她是不想接受的。实际上把她放在哪里根本都不重要,她自己深知这一点,所以她习惯于排斥那些命名的企图,习惯于表现得自以为是,甚至有些冷漠。她那时候的写作是沉默的,只是写作而已。罗伯-格里耶对她的《琴声如诉》的激赏,对于她来说是件难置可否的事。她并不希望自己像他们那样将形式视为革命的特征,同时也对那些老派的写法毫无兴趣。

那时她已足够冷静了。她沉默。她的写作就是沉默,但在她想来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不够直接,她在潜意识里还在寻找着某种方式,跟沉默不同的,但又与沉默有着密切关系的方式,最直接的,可以从第一个单词开始就抵住人心的那种方式。很幸运,她找到了。她开始说话。一点都不晚,在她有生之年,她适时地明白了,沉默的背面,就是说话。没有沉默就不会有说话,不懂得沉默就无法懂得说话。

所谓的说话,其实是她找到了那种流动的直接的叙述方式。是意识流吗?当然不是。应该是语流,就像血液一样,从她的心脏里流出,再流回心脏里,没有多余的线路,一切都自然而然、单纯明了,却又并不丧失某种神秘的气息。在《情人》里,她把这种写法运用得炉火纯青。那是本可以聆听的小说,然而它的声音并不是外在的,而是通过你的眼睛进入你的耳朵里,在那里轻轻回响,一点都不会溢出耳轮外,每个叙述都仿佛就在你的心底,自己说着自己的事,你不能触碰她,只能听任她述说,知道她的声音可以轻易地融入血液,缓慢而又并不凝重地流遍你的身体,甚至不需要变换呼吸的节奏,甚至只需要一口气就可以完成整个叙述过程,始终与窒息很切近,却又并不会窒息。

在《物质生活》的前言里,她这样写道:“但是,没有一种可以预期或者现有的书籍构成形式可能容纳《物质生活》这种流动的写法,在我们共在的这一段时间,我与我之间、你与我之间,就这样往复来去进行交流。”

实际上,这本小书的写法仍旧是对《情人》的某种延续,只是略加简化而已,或者说略微有些松弛与随意。她先是同热罗姆·博儒尔谈话,“然后整理成文本,再由我们各自通读。经过讨论后,我对文本进行修改”。经过她修改后的文本,已很难看出对话者的存在了,至少对话者已变成了隐形的听者,而不是有形的对话者,他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杜拉斯的声音,而且不是全部的,甚至只是局部的,我相信大多数的内容被她略掉了,“这项工作最后一部分,由我来简化文字,使之轻快,平静。这是我们共同的意见。所以没有一篇文字是完整的。没有一篇文字完全反映我一般对所涉及的问题进行思考的内容,因为一般来说,我并没有思考什么,除非是社会不公正这个问题,其他我没有思考什么。”

她所做的,只是从那不断逝去的流水中捞取的只是些残片碎屑,放在手心里慢慢地摆弄注视,有些漫不经心,有些不经意的眷恋。而她所说的思考,其实就是她所略掉的那些。她希望自己的文字就像书的名字所指示的那样,更接近于物质状态,只有物质才不会是思考的结果。

表面上看,她在这本书里谈论气味、风景、旅馆、戏剧、酒、街道、城市、颜色、房屋、动物、星辰、身体、列车、书、电视、圆石、椅子、衣橱、声音、食物、信、照片、壁炉、海,当然还有人。看得出,她迷恋这些事物,近乎重新沉浸在对它们的回忆里,自言自语,而不是倾诉,所以自始至终都有着不可动摇的平静。这是本关于她自己的残缺不全的密码本,你可以想象得到,她那样反复地修剪着那些整理后的文字,然后自然而然地去掉很多东西,甚至包括并不多余的线索与脉络。

她先做加法,说话,然后再做减法,留下沉默,大量的空白,继续说话,用最简单的方式,就像抽烟时发出的一小朵一小朵的淡淡烟雾,过一会儿就散去了,留下某种味道。她省略并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弱点,不是的,她知道弱点也是她最真实的一个支撑点,她的局限,也是她的思考感受的范畴,她的领域或许就是狭隘的,甚至她的方法也是狭隘的,那又怎么样呢?正是在这种狭隘的领域里她实现了她的自由叙述,她的说话,在有限的物质生活中,她发现了属于自己的那种小小的魔法。

对于她来说,那些有限的题材已经足够用了,她有办法让它们改头换面重新组合之后焕发新的活力,她经得起反复,她沉湎于反复,那些话,她永远都说不完。对于喜欢她的作品的人来说,看完她全部的书是需要的,但不是必要的,完全可以只是任选三四本,就足够了,可以不是《情人》,不是《琴声如诉》或《劳尔之劫》,也可以不是这本《物质生活》。这道多项选择题无论你怎么选都不会错的。这其实也是她的方法。否则的话,你很可能就会无法忍受她的话语方式,那种感觉就跟只读她几部作品所带来的快感一样强烈。她在《物质生活》的前言里说,“这本书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也不属于中间部分”,这话对她的全部作品都有效。她所拒绝的,只是那种有害于写作的确定性。

对于她来说,生活跟写作总归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如果说生活于她不过是一阵阵的废墟,那么写作总是能把她从废墟中拯救出来,回到类似于宗教般的光线下。正是这种光线,使得她的容颜衰老变得无足轻重,使得那些逝去的时光焕发青春。这本书的译者王道乾先生说的没错,“归根到底,《物质生活》这本书主要还是谈写作的问题。”

尽管是谈写作的,但这本书的写法其实更近于小说,而不是随笔,就像罗伯-格里耶在《重现的镜子》、西蒙在《植物园》里所做的那样。只不过杜拉斯的方式来得更为平静而又轻逸。也只有在这种状态下,关于写作的谈论才如有神助,可以一击中的且不着痕迹。为了使写作的话题自然流露,她需要铺陈其他的文字,以完成一种融合,使一切归于平和甚至寂静,没有任何刻意的迹象。

她甚至有意去消解书的意象,“在这一类不是一本书的书里,我愿意无所不谈,同时又什么都不谈,就像每一天,像任何一天的历程一样,平平常常的。走上高速公路,话语的大道,任何特殊的地点我都不停留。不同方向,也无所住,不是从所知或不知的既定出发点出发,在纷纭嘈杂的话语中,全凭偶然,走到哪里算哪里,这样做是不可能的。不可能。不能既不知而又知。所以我想,这本书就像所说的那样,是一条高速公路,同时可以通到任何地方,所以,这本书应该是无所不至同时又仅仅通向一个地点,既走回头路,又从头开始,再动身出发,像任何一个人,像所有的书一样,至少什么也不说,但要是这样的话,那也就无所写了。”这段话完全有可能变成另外一本书,或另一本不是书的书。她在说什么?是的,她没说什么,她只是把它们写下来,仅此而已。说话,是之前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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