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权藤成卿和章炳麟的交游
——来往笔谈录
泷泽诚
一
近代中国的大思想家,有“国学大师”之称的章炳麟,曾于清末在日本流亡了一段时期。当时,章炳麟属于主张共和制的同盟会派;此外,还有持相反政治立场的,即主张君主立宪制的康有为、梁启超派。两派背后,都分别有所谓日本浪人的支持。
日本大正中期以来,标榜“农村自治主义”这种独特社会思想的权藤成卿[3],就是与流亡的中国革命家有往来的日本浪人之一。其时,在流亡的中国革命家和日本人之间,除了用叫作“白话”的中国口语交流思想外,还常用两者共同熟悉的中国古文进行笔谈。从日本明治末年到大正初年,即中国清末到民国初年,在日中两国人之间进行笔谈而堪称著名者,有大河内辉声和清末诗人黄遵宪等。这些笔谈录,都作为日中交涉史的资料而汇集在一起[4]。由实藤编纂的中国文人和大河内辉声的笔谈录,其内容和分量很多,尽管介绍章炳麟和权藤成卿、武田范之的笔谈录,显得零零碎碎、前后错综,但对我们窥视清末流亡日本的中国革命家和日本浪人的交游情况,却已足够了。
二
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春,权藤成卿从长崎去东京,参加了刚成立不久的黑龙会,成为其主要的撰稿人之一。在这之前,他曾投资于朝鲜浪人的盟友——武田范之所筹办的渔业事业,惨遭失败而负债累累,不得已从他出生的久留米旧宅出走,躲到长崎的春德寺,过着沉沦的生活。春德寺从建寺开始,就致力于书籍翻译工作,藏有不少从幕府时代起就传入的中国书籍。正是在那里,权藤如饥似渴地吮吸知识养料,并参加诗文会,过着专心读书的生活。同时,权藤支持此时往来于日本、朝鲜之间的武田范之,隐匿和闵妃事件有关的人,以及和那些被称为朝鲜浪人的亚洲主义活动家,保持着一些联系。
权藤记录了长崎时代的生活:
余尝居崎林,寓于太素轩,乃画僧铁翁之旧栖。轩主瑞岩,交友滥觞,书剑之士,多踵其门……同调唱和,寄情欢娱,每以忘忧……呜呼!前乎汉宫喋血之变,后乎清国团匪之乱,同侪诸士,出入于死生鼎镬之中……[5]
由此可见,围绕着权藤的人们中,无疑有与远东政治的激发事件(闵妃事件、义和团事件)直接有关的人物。诚如文中所说,此时的权藤的忧虑在于:事业的失败,与父亲的不和,旧权藤家经济的衰败,以及远东政治形势的急剧变化等。
三
明治三十四年(1901年)春,黑龙会组成之际,属于久留米派的人们,承担了这个团体的大部分理论工作。例如,以写汉诗闻名的宫崎繁吉,就负责撰写了黑龙会纲领。宫崎是权藤成卿的胞弟震二的朋友,久留米勤皇派领袖真木和泉的亲戚。而震二也是活跃于当时文坛一支铁笔,初期黑龙会的骨干。
因此,促使蛰居长崎的权藤成卿去东京,并成为黑龙会的一员,原因恐怕多半是宫崎繁吉和震二的劝诱吧。以后,直到因关东大震灾而和内田良平分手之前,权藤长期保持着与黑龙会的关系,他记述去东京后的生活如下:
余北征之后,来东京,寓茜陵之阿。时东方之事渐急,世论涌沸,无所底止。及讨露(俄)之役起,同游之士多戎旅为伍。明年战辍,清之逐客黄兴、孙文、章炳麟等,皆来集东京。未几,开朝鲜统监府,李容九、宋秉畯等主唱同治一匡,而世子禅韩王位,伊藤博文为刺客所戕,容九乃上议合邦。合邦之事既毕,汉客诸辈,频论大势所趋,烈烈炎炎,遂以倾复爱新觉罗之鼎命为务。其间,余心神难定,而容九已辞世,教仁亦毙于非命,岂能置身度外乎!……[6]
这里,并没有提及内田良平和气息奄奄的韩国一进会,其实,确也无此必要。因为,那时的权藤和内田一样,是作为饱尝日韩合邦运动备受挫折之苦汁的一个当事者,才记下上述话语的。
黑龙会在进行日韩合邦运动的同时,援助了中国革命党——主要是同盟会——的活动,前述权藤的文章中,所列举的中国革命家都是同盟会成员。正是这个原因,虽则同盟会成员与康有为、梁启超相比,得到华侨的支援要少得多,但却得到许多民间的日本人的支持。例如,在当时新兴的电影事业中,赚了大钱的梅屋庄吉,以及创办了赤池煤矿的玄洋社的平冈浩太郎,即毫不吝惜地给予中国革命运动以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援助。此外,作为亚洲主义者而闻名的宫崎滔天也担任了孙文的秘书。
被人们称为“青年远征家之团体”的黑龙会,成立伊始就有报告会务活动的《会报》,及其续刊《黑龙》和《东亚日报》等。权藤一到东京,旋即担任了这些黑龙会机关报的编辑。至于他究竟做了些什么,这只要看看当时的杂志,便可推定[7]。与此同时,在日本的中国革新势力也分成康有为派和同盟会派,它们各自发行《新民丛报》和《民报》,就中国革命的方法问题,展开激烈的论争,一直延续到辛亥革命前。毋庸置疑,这场论争不仅在旅居日本的中国人中,而且也在中国国内和部分日本人中,引起关注,从而推动了中国革命的高涨。
权藤作为黑龙会杂志的编辑部成员,对这些在日本的中国人的动向,自然十分关心。事实上,从《黑龙》卷末的寄赠书目栏内,可以看到有自创刊号开始的《新民丛报》,至于与之关系更为密切的同盟会的《民报》之自发行起即寄赠黑龙会当非意外。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黑龙》之续刊《东亚月报》上,记有读者问答:
要支持东亚大局,当期待于中日两国人民,此乃理所当然。但敝国有立宪主义,又有革命主义,请问两者谁对东亚大局有益呢?——华人李子华。
闲闲道人答:立宪无可置非,革命亦为合理,应顺应国民性。英德共为立宪而其趣殊,美法共为民主而其情异。可采取适合华人自身历史的模式。
闲闲道人是权藤成卿的号,因此,这正是他的意见。所谓“采取适合华人自身历史的模式”,反映了权藤的基本的思想方法,亦即进入大正时期以后,权藤社会思想的独特之处。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即明治三十九年夏,因《苏报》案而遭到三年监禁的章炳麟,从上海租界监狱释放,直接来到日本,担任《民报》主笔。章编辑的《民报》,从第七期至第十八期,几乎是《民报》最辉煌的时期。章一到日本,同盟会和支持它的留学生,曾在神田的锦辉馆召开了欢迎会(七月十五日),有关盛况被记录在章炳麟的《自定年谱》上[8]。由于章炳麟是一位倡导灭满兴汉的民族主义思想的著名学者,所以,他加入同盟会,也就大大推动了同盟会思想的迅速传播。既然在此之前,同盟会和黑龙会的关系就颇为密切,故而章炳麟到日本后和权藤成卿的结识,显然不须花费时日。
四
目前,作为了解权藤成卿和章炳麟交游的线索,是章的同乡、同盟会骨干宋教仁在日本留学时的日记——《我之历史》[9]。由此,不仅可以了解在同盟会中国人的心目中对当时权藤的评价究竟如何,而且还可知道一些他的交游面。
(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三十日,晴。九时,至神田各书店购书,购得《汉文典》等及《精神学讲义》十余部。十二时,至会芳楼午膳。二时回。平山周、萱野长知来,宫崎沽酒饮之,余亦与坐,席中并有郗沛生及权藤氏二人。余与郗沛生谈良久,复与权藤氏谈,始知其为汉学者,汉文、诗俱能作,并写二诗与余观之,皆清逸可诵也。良久,诸人皆醉,始散。九时,余乃就寝,因饮酒,故终夜不能成寐。
(明治四十年,1907年1月)八日,晴。夜,去孙逸仙寓,坐片刻。九时回。章枚叔约余明日同往访权藤氏,余诺之。
九日,晴。十时,偕章枚叔往访权藤氏,十一时至其家,坐谈最久。权藤氏出其诗稿,言首倩枚叔与余改之。余谢未遑,枚叔为改数句,遂留午餐。[10]
明治三十九年,权藤居住在赤坂仲町,邻近处即为黑龙会事务所和《东亚月报》发行所。章炳麟约宋教仁同去访问权藤,可见在宋和权藤结识前,章已和权藤相识。既然权藤的住宅紧靠着黑龙会事务所,因此,对权藤来说,与同盟会成员的接触机会一定是相当多的[11]。
权藤和章的笔谈录,残留于其后人所保存的权藤档案中。它书写于用笺和卷纸上,并杂放在老式的长信封内。其中,权藤曾亲笔书写一纸:
是笔谈残片,上一节乃僧洪畴所署,次为汉客章太炎,再次为予。其时应酬问答文册,颇涉机微,俱焚。惟此片尚存,即贻松心川上君。呜呼!二十年旧交散亡过半,忆昔而怅然者良久。
丙寅一月十九日权藤善识
丙寅是大正十五年(1926年),所提到的松心川上君,是武田范之的支持者——高田地主川上善兵卫(高田即今上越市)。在此前后数年间,川上曾受其师武田范之的委托,一面分类整理卷帙浩繁的武田档案——《洪畴遗绩》[12],一面专心致志地写作武田范之传,这就是目前通行的稿本《兴亚前提史》。川上的写作得到了武田的友人权藤的全力支持,权藤提供了不少材料。
现今流传的笔谈内容涉及面很广,有汉诗应酬、对日本文人的批评议论、日中风俗、中国革命和满洲问题等。但在目前考定的笔谈录中,有关革命党的内部事务(章和孙文在当时的对立)、日本政府之动向,以及革命方法等涉及革命党及其支持者日本浪人的绝密内容,都没有发现,或许即由于“应酬问答文册,颇涉机微,俱焚”的缘故吧!
如前所述,笔谈录的内容和形式前后错综,仅为断片。估计章炳麟和武田范之是初会,和权藤则不用说早就认识了。
章:闻公以英雄而为出世人,故来瞻仰。仆亦非和尚也,而又似乎和尚。
武田:儒而非儒,僧而非僧,我党士不合时宜,与天下奇杰士肝胆相照,痛议时事,是快事也。
权藤:社会主义所云,有佛教平等普度之旨。其戒律曰勿盗,惟今日掌权者皆“盗”,故以盗攻盗,不得谓盗。盗国者王,古已如此,至今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