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摩斯梯尼
公元前4世纪雅典最伟大的演说家是德摩斯梯尼。他出生于雅典一个富有的家庭,早年曾十分腼腆,后师从伊塞乌斯学习演说,普鲁塔克说他为使发音清晰,曾口含石子练习,又说他曾面对咆哮的大海演说,再退回洞中钻研。21岁时他便走上法庭,控告其监护人并取得胜利。此后他卷入政治活动,先后在公民大会及法庭中发表大量演说。他主张雅典人不惜一切代价遏制腓力的扩张,先后发表4次反腓力演说,力促雅典向腓力宣战。公元前322年,他因遭马其顿追杀而服毒自杀。德摩斯梯尼善于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语言,言简意赅地说明问题的实质。在其第一次论腓力的演说中,他使用了一连串简短的设问句,告诉雅典人腓力贪得无厌,雅典之所以连连失利,不是因为腓力强大,而是由于雅典人犹豫不决,给腓力钻了空子,以致丧失了战场上的主动权,进而提醒雅典人,最好的办法是积极行动起来,遏制腓力的进一步扩张。在公元前330年发表的《论金冠》的演说中,他申述自己对雅典所做的贡献,尤其详细描绘了腓力占领埃拉特亚后雅典人慌乱、沉重的心情以及弥漫于雅典人中的恐慌情绪,是他德摩斯梯尼挺身而出,给雅典人提供了建议,并亲自出使底比斯,缔结了与底比斯的同盟,把自己作为政治家的成功提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他的这次演说如此成功,以致其对手埃斯奇奈斯竟未能得到15的票数。
三、古典时代希腊的史学
西方史学源自古代希腊,希腊史学创自希罗多德,似乎已成公论,但希罗多德并非横空出世,他是在综合运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再加上自己的创造,而使西方的史学最终出世的。在他之后,希腊史学经修昔底德、色诺芬、提奥庞普斯、埃弗鲁斯等人一直传承至今。
希腊城邦有保存本邦大事记录的传统,雅典有执政官表,斯巴达有王表,阿哥斯等有祭司保存着有关记录。一些泛希腊的宗教中心如奥林匹亚、德尔斐等,可能也保存有一些关于赛会的记录。这些文件、档案当然不是历史,它们缺少历史的基本要素:对事件的叙述。但它们提供了有关纪年的框架以及基本资料,是年代学的重要基础。一些贵族家族为了政治需要,也保存一些传统,这些传统大多以代为纪年标准,把自己的祖先追溯到某一位英雄或神灵,类似旧中国的族谱,它们不免有美化家族史的嫌疑,但因缺少可靠记载,仍不失为重要的信息来源。
对希腊史学产生具有重大影响的另一个因素是地理知识的扩大。从古风时代初期开始,希腊人与地中海周边广大地区发生了联系,初步形成了他们关于世界的概念。在与周边非希腊人接触过程中,希腊人不仅学到许多有用的知识,而且了解到许多不同民族的不同风俗、文化,认识到希腊人与周边地区民族间存在的巨大差异,使他们产生了一种民族认同感。丝毫不奇怪的是,那些早期的纪事家都产生于小亚细亚的希腊人中,第一个历史家希罗多德出生在小亚细亚的哈利卡那苏斯,而这些人物又大多都是旅行家。
刺激希腊史学产生的第三个重要因素是希波战争,希腊人团结一致,打败了貌似不可战胜的波斯,保卫了城邦制度,大大增强了他们的自信心,希波战争中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无疑是希腊人经常谈论的话题。希波战争后雅典的迅速崛起,民主制度的发展及希腊形势的变化,使希腊人的制度与周边各族之间的差异变得更加明显,促使希腊的文化人进一步思考。希罗多德就是出于记下希腊人与蛮族所做的伟大功业以使其不被人们遗忘的动机,才动笔写他的历史的。
希罗多德自称哈利卡那苏斯人,后来加入殖民者的行列到了图里伊,成为那里的公民,并在那里生活了20多年。对希罗多德影响较大的应是他在哈利卡那苏斯生活的时期。该城原为多利亚人所建,但有浓厚的土著卡利亚人的血统,公元前5世纪在文化上则更接近伊奥尼亚,后来还是提洛同盟的成员。在当时的希腊世界来说,哈利卡那苏斯可说是国际性都市,文化上融合了土著卡利亚人、多利亚人及伊奥尼亚人传统,政治上则受到波斯深刻的影响。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可能既具有十分浓厚的希腊人认同感,又不会因此而鄙视希腊人以外的文化,就像希罗多德在他的《历史》中所做的那样。他写作所使用的伊奥尼亚方言,或许是母邦对他的又一重要影响。
希罗多德写作历史的原因,在其历史的开头便有十分清楚的说明:记下希腊人与蛮族所完成的伟大功业,探讨他们相互冲突的原因,战争成了他的主题。为探讨希腊、波斯冲突的原因,他详细叙述波斯的历史。为说明波斯的兴起,他进一步回溯波斯以前西亚与埃及的历史,于是引出米底、吕底亚、后期埃及、北非的地理、风俗与制度。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因与吕底亚、波斯的历史息息相关,也得到了希罗多德充分的重视。由此可见,希罗多德用5卷记述亚非国家的历史,是希望通过阐述这些地区的历史,说明希腊与波斯发生冲突的原因,充分反映了希罗多德视野的广阔。
在当时文献记载严重缺乏,希罗多德本人又缺少必要语言工具的条件下,他搜集史料的一个主要方法是广泛旅行,观察各地的风土人情,并将它们记录下来。另一个方法是通过翻译,直接与各地的人士交谈。第三个方法可能是阅读官方文献,记载铭文。在处理史料的方法上,希罗多德自称有闻必录,把别人告诉他的事情都记下来,有时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如关于尼罗河水的来源、尼罗河三角洲的形成等,他记下了当时人的许多不同看法,但他并不盲目,对史料根本不做处理,而是选择一种他认为较可信的说法,有时他还会公开批评某种说法荒诞不经,如关于居鲁士之死,他仅记载了居鲁士与马萨革泰人的冲突;对腓尼基人环航非洲时太阳在其北方的传说,他嗤之以鼻;他敢于违背不少希腊人的意见,宣称雅典人是希腊的救星。
希罗多德有浓厚的宿命论色彩,与当时大多数希腊人几乎处在同一个档次。吕底亚之所以灭亡,是因为克罗伊索斯的祖上弑君夺位,命中注定要应验在第五代身上;波斯发动侵略希腊的战争,是因为神灵认为波斯过于强大,国王薛西斯藐视神灵,目空一切,尽管薛西斯已打算接受其叔父的意见,停止对希腊的战争,神灵却促使他发动战争,以惩罚波斯的傲慢。在他看来,所有事件无不由神灵干预,波斯舰队屡遭风暴袭击,不是因为波斯人不熟悉地形,而是因为诸神想使希腊与波斯舰队大体平衡,故先摧毁对方的一部分舰队。
在对战争的记载上,希罗多德显然缺少军事经验,他无限夸大了波斯的军力,完全没有考虑到波斯当时的人力物力。他对战前的准备描写较为深入,对战役本身的记述,除了留给我们一些类似花絮式的逸闻外,忽略了大量有价值的材料。
广泛地搜集史料,运用自己的理性加以整理、分析,对历史事件的关注,对历史背景的重视,构成了希罗多德作为历史之父的基础。另一方面,他仍然十分迷信,对人物性格的着迷,对有趣的故事的关注,往往超越了历史的需要,在这方面,他又近似于史诗的风格,希腊的史学只是到了修昔底德那里,才具有较多的“现代”色彩。
修昔底德可能比希罗多德仅年轻20~30岁,但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出不同的特点。作为一个雅典公民,他积极参与雅典政治生活,公元前424年曾当选为雅典将军。因失职被流放后,他广泛接触各方人士,搜集有关史料,撰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全书并未完成,只写到公元前411年,且最后一个句子不完整,所以人们推测他可能是突然去世的,去世的时间一般认为在公元前399—前396年间,年纪60~70岁。
像当时大多数希腊人一样,修昔底德最初可能认为,随着公元前421年《尼奇亚斯和约》的签订,战争已经结束,因而停止了对资料的搜集。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战争不但没有结束,而且在更大范围内展开,并以雅典的失败告终,所以很可能在西西里远征或斯巴达进驻狄凯莱亚后,他又开始搜集有关史料,着手撰写战争的第二、三阶段,并对已经撰写的部分进行修改,以便它更好地与后面的叙述吻合。这项工作最终未能完成,《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最后一卷,即第八卷,大多只是干巴巴的史实记述,缺少前七卷都有的长篇演说,最末一句只写了半截,都说明修昔底德死时,第八卷尚未经加工处理,至于他拟定的后续各卷,可能还没能来得及动笔,因此今天我们所见到的乃残缺之作。
对于史料,修昔底德与希罗多德迥然不同。修昔底德搜集各种不同史料,从不同的见证人那里采集不同的观点,然后对有关不同看法进行比较、分析,得出结论,整部著作浑然一体,看不出特别明显的矛盾。修昔底德确实具有很高的史料批判能力,他完全摒弃了神意,对某些流行的说法不予置理,因此在他的书中,德尔斐的神谕几乎没有地位,阿里斯托芬有关伯里克利为阿斯帕西亚奴隶被拐而发动战争的说法被弃之不顾,代之以雅典势力的扩张以及由此引起的斯巴达的恐惧。
修昔底德与希罗多德的另一不同之处,在于他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其主要事件伯罗奔尼撒战争上。有限的几处“枝蔓”,也是为说明主题服务的。对于早期希腊战争史的追述,意在说明伯罗奔尼撒战争规模和影响之大;对于雅典帝国形成与扩大的追述,则是为说明战争的原因——雅典势力的扩大及其引起的斯巴达的恐惧;对早期西西里历史的叙述,主要用于说明西西里各邦与叙拉古的关系。甚至对战争本身的描述,修昔底德也把注意力集中在与战争有关的政治与军事行动上,对于他认为关系不大的其他事件一概舍弃,内政只有在与战争发生关系时才会被提及,雅典的瘟疫之所以得到详细叙述,因为它使雅典公民人数减少13,使雅典人对战争信心大减,导致了伯里克利的垮台,死亡以及战争政策的改变,最终与雅典的失败联系起来。整部著作,浑然一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希腊的政治与军事史。
修昔底德运用大量演说词来说明战争指导者的动机、方针,刻画人物的性格,交代战争的形势。修昔底德承认,这些演说词中,有些是他自己亲耳听到的,有些则是由别人转述的,有些则是他认为历史人物在那个特定的场合应当说的。在交代历史背景方面,修昔底德的这类演说词无疑有其长处。但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不免把历史人物的看法与历史家的观点混同起来了,以致后人难于区分哪些代表修昔底德的看法,哪些代表历史人物的真实观点,有关演说词的真实性,也成了修昔底德研究中的一大热门。这种风气经修昔底德始创,由色诺芬、波利比阿等人一脉相承,成了希腊历史写作的传统,甚至在近代仍有人模仿,其中不少既缺少修昔底德的文采,更不具有历史的真实,纯粹成为装点门面的工具。
近代西欧的史学家常常把修昔底德奉为客观主义的创始人,德国史家朗克的书房中就总是摆着修昔底德的雕像。在陈述史实方面,修昔底德基本客观,但在观点上,修昔底德是个地道的党派史学家。众所周知,修昔底德并不喜欢民主政治,他声称伯里克利指导下的雅典并非真正的民主国家,它正在变成第一公民的统治。公元前411年四百寡头的政治被推翻后,雅典建立了所谓“五千人政体”,政治权利被局限在能够自备武装的公民中,修昔底德公开赞扬其是雅典历史上最优良的政体,事实上它在政治、军事上几乎毫无建树;对于众说纷纭的雅典帝国,修昔底德声称是僭主的统治,遭到盟邦的嫉恨,盟邦暴动实属必然。然而现代的研究表明:有限的几次暴动,大多由少数寡头分子发动。但是,修昔底德毕竟提供了具体的史实,后人可以借此重建历史的真实情景,充分体现出修昔底德叙史客观的一面。
与希罗多德相较,修昔底德的进步十分明显:他富于理性,将神意完全逐出人的活动之外;他广泛搜集史料,对其做深入的分析,使全书系统而完善;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主题上,而不让其叙述旁逸斜出、叙事紧凑;他创立了新的纪年方法,使用逐年记述的方法,给历史年代学新的起点;他善于使用类比,以近日之事例遥测远古史实;他富有军事经验,对军事行动的描述远为真实具体。在许多方面,他不仅优于希罗多德,也远远优于他的所谓继承者如色诺芬、埃弗鲁斯、提奥庞波斯等人。他的著作至今仍是研究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无可替代的著作。
修昔底德建立的政治-军事史模式在公元前4世纪得到不少人的效仿。第一位值得一提的人物是他的同胞色诺芬。色诺芬生于雅典富有之家,是苏格拉底的门徒。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他可能在雅典军队中战斗过,雅典战败后,他参加了波斯王子小居鲁士争夺王位的远征,在希腊雇佣兵撤退中起过重要作用,后又随万人远征军受雇于斯巴达,在科罗奈亚战役中与雅典作战,被雅典人缺席判处死刑。但斯巴达人给了他一块埃利斯附近的地产,让他得以安心写作。
色诺芬一生著述丰富,且其著作大多流传下来,较重要者有《拉凯戴梦人政制》《远征记》《回忆苏格拉底》《阿盖西劳斯传》《希腊史》等。《拉凯戴梦人政制》提供了不少有关斯巴达制度的史实,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远征记》叙述小居鲁士死后希腊雇佣兵从两河流域北部经亚美尼亚返回希腊的过程,其中对希腊雇佣兵的组织、成分、获取给养的方法等有较生动的描绘。《回忆苏格拉底》和《阿盖西劳斯传》则是色诺芬创立的新式体裁——传记,两人都是色诺芬仰慕的人物,得到高度赞扬。前者提供了有关苏格拉底和雅典民主政治有趣的史实,后者则是公元前4世纪前期长期掌权的斯巴达国王阿盖西劳斯的赞美诗。
色诺芬的主要著作是《希腊史》,共7卷,试图接续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其开篇第一句便是紧接着修昔底德叙述中断的地方。全书一直叙述到公元前362年的曼提奈之战。但是色诺芬既缺少柏拉图作为哲学家的才智,又缺乏作为史学家的修昔底德的史观与公正。他是个地道的亲斯巴达分子,对斯巴达国王阿盖西劳斯尤其推崇,在书中多处替斯巴达辩护。他极为反感底比斯,把他们刻画为好战而又贪婪的人。他的全局观相当糟糕,忽略了许多重要的史实,包括美塞尼亚的独立、阿卡狄亚同盟建立和麦加罗波利斯的建城以及雅典第二海上同盟的成立。但在某些时候,他仍能较为公正地处理有关史实,他对三十僭主暴政的描写,对民主派重新执政后推行和解政策的推崇,说明他仍能较客观地反映部分历史的真实。他的《希腊史》仍是我们研究公元前5世纪末与前4世纪上半期希腊历史的主要资料。
公元前4世纪希腊另两位史学家出自伊索克拉底门下,一为埃弗鲁斯,一为提奥庞波斯。埃弗鲁斯生于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城邦库麦,亚历山大大帝出征亚洲时他仍然健在。他的著作未能保存下来,仅有一部分保存在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的《历史集成》中。据说他的著作是一部通史,上起多利亚人入侵,下至公元前356年。他死后,其子续写了第三次神圣战争部分。全书达30卷。他是第一个将自己的著作分成卷(Book)的人,并在每卷前写有一个单独的导言(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等人的著作是由亚历山大里亚的学者们分成卷的)。他的著作经常能提供一些其他著作未能提供的史实,包括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原因等。关于公元前4世纪中期的历史,我们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他的著作。提奥庞波斯生于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城邦开俄斯,据说曾把希罗多德的著作缩写为两卷,另写有《腓力史》及《希腊史》,但都未能完整地流传下来。他的《希腊史》接续修昔底德,可能主要从已有的书中如色诺芬的作品、《奥克西林库斯希腊志》中撷取有关材料,但其《腓力史》应较有价值。作为腓力二世的同代人,提供了不少有关的史实,但他像埃弗鲁斯一样,注重论辩,有时竟能无中生有。
公元前4世纪希腊另两位史家各具特色。一位是克特西亚斯。他虽为希腊人,却是波斯的宫廷御医。公元前398年,他回到希腊,写有《波斯志》,提供了不少有关古代东方历史,尤其是波斯的史实,在很多地方,他的叙述都与希罗多德有别,如关于居鲁士之死,冈比西斯的受伤,公元前4世纪波斯的宫廷阴谋等。但他过于热衷记录波斯宫廷的奇闻逸事,包括后宫妃嫔的活动。另一位是西西里僭主老狄奥尼修斯的大臣菲利斯图斯,写有一部从远古到他青年时代的《西西里史》,叙事清新,简明扼要,风格近似修昔底德。他的著作也已失传,仅通过狄奥多鲁斯的转用部分保存下来,是研究西西里史最重要的史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