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四《救济日记》
陆树藩著冯志阳整理点校
点校说明:《救济日记》,为光绪庚子仲冬上海石印本,现藏于上海图书馆。
庚子夏,京津惨遭兵燹,官商之流离颠沛者殆不下数十万人。余不揣固陋,创设救济善会于沪上,合南方之财力救北地之疮痍。但事不躬亲,难期实践,遂于闰八月二十二日慷慨启行。是午,同德医官贝尔榜、德人喜士、陈季同(敬如)、严复(又陵)、德文翻译洪中(肇生),并家丁小工人等共计捌拾贰人,登爱仁轮船,开出吴淞口停泊。
二十三日,同贝尔榜、喜士、敬如,至德公司船,名汉那威。船上有兵官四十二人、兵士一千五百人。各兵官下梯握手相迎,兵皆擎枪鹄立。延至官厅,酌酒相敬,并极言外国设立红十字会之有益,并出纸索书姓氏以为日后纪念。由敬如通语,至两句钟之久。辞出,各兵官复送下梯,握手珍重而别。下午四句钟,爱仁轮船展轮出口,德兵船升旗发号致敬。
二十四日,轮过黑海,波平浪静。
二十五日,轮过威海卫、烟台,沿途见有日本、德国兵轮,互相升炮示敬。同行司事携有乩机,忽见有方头长虫盘踞其下,移时不见。此次北行,连日海不扬波,如履坦途,必为神明护佑,所见疑即金龙大王之类。
二十六日十句钟到大沽口,有德国红十字会船一艘,升龙旗示敬。潮水甚浅,即在口外下椗。各国兵轮在大沽者连樯云集,约计百有余号。午后,与贝尔榜、喜士、敬如在小火轮进口。至塘沽一路,旌旗满野,东炮台悬日本及大英、意大利旗号,西炮台悬俄德两国旗号,船坞亦悬俄国旗号,招商局码头悬美国旗号,开平矿务局德国旗号,铁路则悬俄国旗号。此外,村镇商船无不悬一外国旗号以为保护,真有人民犹是,城郭已非之象。贝尔榜登岸谒德兵官,薄暮始返,仍坐小火轮回船。
二十七日,大风雨雪,潮水忽涨五寸,轮船得以进口停泊塘沽。船主云,此时正值小潮,隔三日后方能进口。今午忽涨至五寸,大是神助。船停泊毕,风势顿息,天亦开霁,冥冥中诚有为之呵护者。是日发上海电报。
二十八日,贝尔榜偕喜士、敬如坐火车至紫竹林,谒德国联军总统哇德西,因已赴津,未遇而回。由广济轮船发上海信三封。
二十九日,德兵船有兵官三人登轮来拜,宴以酒食,商办红十字会各事,允派德兵一名押一华商民船为我会中装运粮食赴津之用。是时,塘沽各华船皆归外人雇佣,设非德人分拨,我会竟无船可雇也。
九月初一日,贝尔榜偕敬如、又陵坐火车赴紫竹林。
初二日,天津被难士商均知有救命船到塘沽,纷来求渡。
初三日,德兵官又派德兵两名,并华商民船两艘,为我会转运衣粮赴津。有难民二十余人前来求渡,鸠形鹄面,情甚可怜。据称八月间由奥国兵官招募来津,每月允给辛工洋三十元。一时贪利北来,不料奥兵官到津后中炮阵亡,若辈谋生无路,欲归不得。日昨苦工,难求一饱,转瞬天寒,行将冻馁。余谓此等人甘从洋兵以身试险,本不应救,姑念业已受苦月余,况红十字会例以平等救人为主,故仍一体援之。
初四日,偕船上二副登塘沽岸,步行四五里,不见一中国人。沿路所堆均是各国兵粮,以及所得机器东局制造铜炮及火药等物。先见俄兵,次见日兵、德兵、奥兵、意大利兵,惟意兵帽上有鸡毛一丛,与他国异,后见美兵。惟英兵不在塘沽,至印度兵,一路皆有。此外则中国小工耳。
初五日,偕二副及会友罗焕章(饴)、英文翻译雍俊卿乘火车由塘沽到津,一路红旗遍野,白骨盈沟,觉李华吊古战场文尚未能形容其万一也。同车洋兵甚多,啰嘈实难忍受,有俄国都统同来。到车站时,各国兵官及洋兵作乐迎接,甚觉肃静。至紫竹林诣张燕谋京卿宅寻敬如,索饭毕,遂与前天津学堂教习美人丁嘉烈商定,拨出火神庙为救济会办事之所,同坐东洋车到火神庙布置一切。晚寓针市街恒远里源丰润屋内。由海大道至东门尽成焦土,估衣街亦被毁,惟针市街尚完美。是夕,同敬如至义和成晚饭。
火车均归俄兵管理,华人搭坐往往为俄兵驱逐下车。是日,车上有二日本人亦为俄兵殴打逐下,可见俄兵之横。
初六日,偕敬如至锅店街通源钱店访张星洲翻译未遇,到城内察看丁公祠,设救济善会分局。略坐片时,出城至张宅托甘再芗写都统衙门信,到汇丰银行见吴调卿。归过海大道,遇德兵一队,欲夺予及敬如所坐之东洋车,予即下车相让,敬如不肯,与之争论,拔刀相向,遂与敬如步行至南门外。适有二把手小车,不得已以五角洋雇坐。与敬如相对谈心,黑夜沿城行走,危险殊甚。敬如自谓生平遍历五大洲,从未受如此之辱。余谓我辈立意救人,虽受种种险厄,止求办成此会,此等横逆之来,不足为怪也。
都统衙门系俄英美法德日本都统所居管理中国民事,名曰暂行管理天津事务都统衙门。美人丁嘉烈因深通华语,即派为汉文司员,民间词讼由之审断。
初七日,偕敬如至都统衙门见丁嘉烈商议进京之法,据云路上甚险,不易行走,当与美国提督商酌,如有美兵进京,可招呼同行,此外亦别无良策。在都统衙门见有大筐装一女人,系为德兵所伤。午后到紫竹林直报馆仁记洋行见买办宋馨山,至张宅邀甘再芗同到义和成晚饭。
初八日,与敬如到紫竹林北洋医学堂访关竹朋。是堂虽由俄兵保护,亦甚糟蹋。至利顺得饭店晤贝尔榜、喜士,为轮船事拜仁记洋行大班,卧病在床。到张宅见德璀琳畅谈时事,予告以久闻各国兵丁甚有纪律,极为钦佩,今见各国兵与中国兵情形相同,方知此次之败,非战之罪也。德璀琳云,现在德国兵如此无理,我亦羞辱,但我国亦以我为德国二毛子也。予以津地土匪勾引洋兵,开劈棺木,抛尸遍地,惨不忍睹,请其设法帮助。蒙允于塘沽开平矿务局拨空屋一所,先将棺木运至塘沽寄存,俟冰河前由矿务局拨借一轮专运回南,将来有船装运难民,亦可不收水脚,情甚可感。交爱仁寄湖州家信一封。
初九日,纪锦斋杨竹瞻邀至义和成早饭。刘铁云由上海来,已改东洋装束,带到上海信九封。有毛毓泉来见,允为帮办掩埋事宜。与铁云至义和成晚饭,发上海公信,及招商局信。接王家口徐寿伯来信云,王家口今日又过洋兵,尚未见举动,而大城县、青县多已被抢。青县知县及捕厅均被打死,绅士居民被伤者不计其数,辫发割去者亦不少,正定府亦失守云。
初十日,王崇烈(汉甫)来见,谈及乃翁廉生阁学从容就义全家殉节,情甚可惨。午后至紫竹林德义洋行,洋人出示所得御用之物甚多,予目不忍睹,怅怅而返。据行中买办云,五月二十六七等日,紫竹林各国领事署曾扯旗求救,裕禄以为可以灭此朝食,尽力攻打,至有此祸。天津城中义和团及官兵有十万之众,紫竹林只有洋人二千,相持一月之久,竟不能入,可羞可恨。傍晚有奥国兵官巴兰德、法国兵官德罗尼来访,同至义和成晚饭。
十一日,爱仁轮船于八句钟开回上海,装去难民一百七十余人。午后至紫竹林汇丰银行、元亨洋行,又至张宅访德璀琳。回寓与铁云商办赴京救济事宜。
十二日,铁云于午后率同司事工役二十余人赴京。晚间与敬如商办掩埋、平粜之事。掩埋局设在南门城内丁公祠后面。
十三日,本段绅董赵兴堂、王雅廷来见。谈及昨日为日本天长佳节(即万寿日),津人送去寿幛、寿联诸礼,该国兵官相待极优。各国在津兵官均由津人恭送德政匾及万民伞,西官无不欢乐。来华未久,已沾染中国官场恶习,但西人此次办理津地事宜,确有实惠受之,实可无愧云。
十四日,本地绅董赵兴堂、林兰坡、王雅廷、王肖周、穆印堂、陈庆春、刘竹坡在庆兴馆公请,商办平粜事。议定设局七处,白米每包四元五角,籼米每包三元五角,每人粜米以一斗为度。晚间在义和成请毛毓泉商筹掩埋经费。是日,本地绅董顾梦臣等公送酒席四桌,为诸会友洗尘,却之不获,遂嘱会中各友,宜遇事实心努力,以副津人之厚意。
十五日,在义和成答请本地各董,有赵兴堂者颇具胆识,当津城失陷时,只身求救,愿供支应各国洋兵,始允保护。津城外惟针市街一隅完善如故,皆赵君一人之力也。甘再芗来晚饭,谈及洋人攻破天津,幸有俄国兵官倭君顾全大局,竭力保护,否则鸡犬不留。
十六日,偕敬如至利顺得访贝尔榜,同到汇丰取银,遂与贝尔榜及其夫人至火神庙。路过紫竹林大街,昔日繁华之地,今为瓦裂之场,不胜伤感。复邀洋人至义和成早餐,同乡黄介臣来见。
陈敬如成天津感事诗一律:
盈虚消长亦前因,涕泗交并过析津。华屋不留三片瓦,良民尽作九州人。弥天烈火茫茫劫,卷地愁风浩浩尘。莫谓河山尚无恙,往来戎马正频频。
十七日,谢汝舟率同司事工役六人赴保定救济,由法国保护。午后法兵官三人来,同到西角湾看劫余各物。是日由安平发上海各信,寄京都杨彝卿函。
陈敬如又成救济善会诗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