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慈航海上来,欢声北地若闻雷。饥人得饱寒人暖,困者全苏滞者回。弥补疮痍施药饵,收埋胔骨赠衾材,仁风不独生存戴,感激应教到夜台。
记立山被害事
某日有义和拳传庄王之命,邀立山至府第。及往,阍人告以庄邸不在府中,引至客厅稍坐。步进客厅,但见满案香烛供奉神像,属立山叩首上香。礼毕,某邸忽来,遂问立山,汝家中有戏台,戏台下有地道接济洋人粮食,罪当死。立山答以家中并无戏台,亦无地道,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往勘。某王无辞入内。俄,大师兄出来,所问与某邸之言相同,复令上香,随即上表。因表纸潮湿,不能上升,大师兄对立山云,今所焚之表不升,确是直眼(依附洋人谓之直眼),汝罪当杀。立山答以要杀便杀,但接济洋人实无此事。大师兄亦入内,俄,二师兄又带一人出来。立山细视此人,即是宅内剃发匠。令与立山同跪上香,复属剃发匠上表,亦纸湿不升。二师兄遂云,此人亦是二毛子,即以之陪绑。正在捆绑之际,庄邸亦来,对立山云,今大师兄焚表不升,汝当绑赴市曹行刑。即由义和团推拥而出,并不行刑,将立山及剃发匠送入刑部监狱。立山以为既下刑部,命尚可救。不料,隔两日后将立山提出刑部监牢,并未见某邸、庄邸及大二师兄,随即遇害。
翻译洪肇生过津有感赋浪淘沙词:
红叶满城头,风送扁舟,败墙高处是洋楼。回首旧时歌舞地,已付东流。
草木也知愁,铜鼓才收,渔翁闲唱荻花洲。极日沧桑无限恨,往事悠悠。
予和浪淘沙一阙:
饮恨在心头,散发扁舟,山河锦绣一时休。满目疮痍无净土,涕泗交流。
风雨亦含愁,征战难收,摧残至此甚来由。寄语世人应梦觉,莫再悠悠。
陈敬如和浪淘沙一阙:
善念在心头,一叶仙舟,余生残喘尽归休。从此东南多少士,不叹飘流。
魂魄正悲愁,白骨谁收,为安窀穸掩松楸。无复天津桥畔路,鬼泣啾啾。
十八日,偕敬如至紫竹林访贝尔榜,商议赴津事。到张宅晤德璀琳,拟由会中及本地绅董集赀设立便民质库,恳德璀琳为之保护。当蒙允诺,惟必须先将资本存在银行,以后陆续支用。晚间张少笃(名肇熊,候补道)来见,谈及此间杨柳青地方有石三爷者,深明大义,毁家纾难,保全桑梓。又有王家口县丞景星泉(浙江人),当拳匪扰乱之时,有三洋人避难在芦苇中,将至饿毙。由该县丞救出,护送到津。洋人感活命之恩,酬以玉帛,景丞坚谢不受,并云保护本是地方官之职,何敢受谢。洋人以景丞不受谢礼,心总不安,遂易以金银。景丞更不敢受,对洋人云,如必欲谢我,请索一事,此后大兵如到王家口,给我凭据,不得扰害百姓。倘蒙慨诺,受惠多矣。洋人云,如此与汝无益。景丞告以我系地方官,百姓即我之子民,我之所以能保护诸君者,亦因是地方有司,分所应为。况当日并非某一人之力所能救护,更赖绅董协助,诸君得保无恙,则王家口之百姓理应保全。我为地方官保全我之子民,何得谓之无益。诸君能允,甚感;否则我亦不敢领谢,请从此辞。洋兵一再踌躇,此事非我等所能专主,必须请京中提督示,方能给发凭据。但感君高谊,不敢惮烦,当为之电达请示。嗣得提督覆音,准给据保护,王家口得赖以安。嗟乎,晨门下吏尚能不亢不卑保全寸地,彼内参枢密外镇封疆,反不知调和鼎鼐维持大局,至令天子蒙尘生灵涂炭,地下有知,当亦愧煞。
十九日,徐寿伯来见,谈及义和拳起于山东,初名奚吴拳,系奚姓、吴姓两村所创,始故名奚吴拳。山东巡抚毓贤加以美名,改为义和拳。偕敬如至紫竹林访贝尔榜取银。朔风扑面,已有严寒气象。晚间张少笃来谈。
二十日,与美国红十字会约同赴京。晨起登舟,候至傍晚,其船始来,用小火轮拖带。我船追赶不及,仍复上岸。天已昏黑,路遇德国醉兵一队,先将翻译雍俊卿之帽攫去。予手提外国皮带所藏银钞现洋甚伙,醉兵见予西人装束,直目屡视,不敢相近。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行走,然心中甚为惊惧。忽见有日本巡捕房,随即入内备述情形,承派兵两名护送至针市街寓内。此次日本兵极为整肃,保护周至,津人无不感之。予亦深受其惠,否则不堪设想矣。
二十一日,仇篆青来见,谈及青县知县被害状,甚为惨烈。知县沈正初,浙江湖州人,平时官声甚好,自持廉俭。此次洋兵往攻青县,沈公恐百姓遭殃,与洋兵约愿供支应。无如地方清苦,洋人需索甚苛,力难支持,遂为洋兵所杀,以为沈公失信。分割其肉,尸无完肤,由地方诸董事为之棺殓。午后,杨莘伯(名崇伊,常熟人)从都中送难民来津,晤谈良久,知和议尚无头绪。德国联军总统哇德西住居禁城内仪鸾殿,各国公使均不以为然。保定藩臬及清河道某、城守尉某、候补道谭文焕由洋人审得罪皆应斩,请总统哇德西定议。闻哇德西批饬将藩司及城守尉在保定处斩,臬司及清河道送天津都统衙门审问,谭文焕解津处斩。监司大员遭此凌辱,言之痛心。惟谭文焕系江西人,指分直隶候补道,目不识丁,此番假义和团为由,营谋统领,纵兵抢劫,得银数十万。若谭文焕者,不独外国审问应斩,即中国罪律亦当斩首耳。
二十二日,安平轮船开往上海,装回被难士商一百余人。午后杨莘伯、刘吉六(名光廉,广东人)来访。吉六谈及由津坐火车至塘沽甚属危险,惟见我会中司友刘锡九来往无阻,极赞其办事能干,不易多得。傍晚邀山海关马队营官他拉贝、天津法国统领华勒脱夫、天津城内法兵头俞贝德至义和成夜饭。各兵官均颂扬我会中办事之善,予亦称谢其在津保护之德,尽欢而散。归寓,与敬如论及此番变局,误于不通洋务者,惟有怨恨畏惧而不知自强;又误于熟悉洋务者,只知献媚逢迎而不知大体,所以至有今日。然与洋人交涉,不在能通语言文字,第一要明白道理,遇事能据理力争,洋人自然敬服。从前有一熟悉洋务之大员,时常馈送洋人礼物,深为彼族所疑,以某大员币重而言甘,必有所求,互相告诫,我辈毋受其礼,切勿为其所诱。大员一日又送洋人之夫人牡丹花数盆,夫人大怒,西俗以送玫瑰花则喜,送牡丹花为大不敬。该大员虽平时自负为熟悉洋务,而于往来细微之道理尚贸然不知,我中国熟悉洋务人员大率类此,言之可叹。
二十三日,敬如搭火车坐公平轮船回申。予与敬如由申来津三十余日,行坐相依,患难相共,一旦君欲先归,如失左右手。临歧珍重,不禁黯然。予亦于是日与美会教士同伴入都,下午登舟,开至东浮桥驻宿。
二十四日,大风甚寒,冰凌下流,舟行颇迟,开至北仓驻宿。但见颓垣裂瓦,鸡犬无闻,北人最敬武圣,村村庙祀,一路都为洋兵所毁,佛寺亦无有瓦全者。
二十五日,风止,河冻甚坚,舟子不肯行,予亦心灰,拟作退计。忽而南风大作,顿觉暖和,冰冻亦解,既蒙天佑助我成功,予遂决意前进,开至杨村驻宿。沿途人迹稀少,骷髅甚多,欲为掩埋,无可下手,未免负疚于心耳。此地为俄法所占,终夜吹号不绝。
杨村舟中和敬如天津感事诗原韵:
慈航北渡亦前因,满目凄凉过析津。五色旌旗成列国,万家灯火尽夷人。疮痍莫补弥天恨,征战难收卷地尘。谁谓山河可无恙,夜来鬼泣尚频频。
和敬如救济善会诗原韵:
普念慈祥渡海来,欢声动地若闻雷。扶危救困心存久,冒矢冲锋志不回。莫谓回生无妙药,应知济世有良材。博施愧我难偿愿,感激何须到夜台。
二十六日,风和日暖,舟行甚利,开至河西务驻宿。此地为日本及英人所占,甚为安静。岸上有唱大鼓书者,颇似承平气象。
二十七日,天寒微阴,开至马头驻宿。此地为日本及英人所占,亦甚平静。
二十八日,二句钟抵通州,仓米抢掠一空,城内房屋都被焚毁,较之天津遭祸更烈。
二十九日,晤李友之、杨彝卿,商议京中被难官商赴津事,共计回南二千余人。十句钟上车,由石道进京,沿途房屋虽未尽毁,室空人杳,甚觉凄凉。入齐化门经日本人管守城楼及城门,均为炮伤,至东四牌楼锡庆堂暂寓。
三十日,那子言来见,备述被抢避难情状,闻之酸心。明时李闯入寇,无此酷虐。城内地安门及西四牌楼一带均成焦土,前门外至珠市口及崇文门内东交民巷无不被焚。惟齐化门内至东四牌楼,及彰仪门内至虎坊桥一带尚称完善。午后到贤良寺谒见傅相,蒙奖在津所办各事甚妥,并勖以勉力行善。
当时洋人已将入都,尚有某旗员盼望五台山和尚来京可保无恙。如此大军务,并无侦探,洋兵已到东华门,尚以为二毛子来攻耳。
十月初一日,于晦若来谈,京中尚有被难官商四百余人,急欲出京,属予设法保护,始终其事。同人钱蔚芝出城访友,归来已晚,行至大栅栏,遇德兵五人将其身藏银洋悉数收去,并夺去马褂一件,不敢与争,遂在城外借宿。
初二日,至顺天府衙门访福岛将军,适值他出,未晤,由知宾所给一凭条,方能出来,文曰“出门之证”,到门口由值班兵收去。同人卓彤斎由化石桥来寓途中,印度兵抢其风貌,戴在头上,扬长大笑而去。
初三日,到顺天府访福岛,询悉住在东四牌楼四条胡同,遂至旅宿奉访。进门后见有日本兵四名,由一中国白发老翁教习华语。予将名片交日本兵传入,俄而请见,握手道故,畅论时事。福岛云,中国人至今无一醒者,尚在醉梦之中,吾辈亦甚为担忧。予欲送被难官商由旱道出京,托为保护,承允设法,约予翌日再往。午后,汪兰楣来,谈及许袁被害时,同人往求崇宫保、徐中堂保救,因二公圣眷甚隆,尊为国老,或能挽回天心。崇宫保尚允为商议,徐中堂云此等二毛子,多杀几个甚好。当洋人入京时,崇宫保家掘一地坑,全眷跳入活埋尽节,宫保在保定闻信自缢。福少农家眷九人,亦投井而死。
初四日,到大甜小井与铁云畅谈,知敬信放九门提督,欲调旗兵点名,商之英国提督,不允,并云敬信虽放九门提督,试问哪一门是敬信所有,如调旗兵三十名,我即开枪打死。顺治门外南横街一带,归美国人暂行管理,由恽薇孙阁学邀集京官设立安民公所。闻有五城御史某上诉庆王,此事应归五城御史办理,恽阁学等不能越俎代谋,甚为愤懑。至贤良寺晤杨彝卿、徐次舟、杨廉甫、于晦若诸公,云京城第二批人由杨村坐火车到塘沽,因无轮船,至令四百余人露宿两夜。予到通时,力劝改由水道上轮,彝卿固执不从,今事至此,悔已无及。在贤良寺早饭,午后到西堂子胡同访张燕谋阁学,晤谈良久,知京津各处共死中国教民一万五六千人,外国教士只死数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