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娱乐消费:后现代翻译的无为和不可为
消费视角能够让人更为客观和开放地看待汉诗西传以及异国诗人对于汉诗的消费使用。一个世纪前,《神州集》取得巨大成功,不但对翻译者自身诗学发展益处良多,对美国诗坛造成巨大影响,也促成中国古诗在海外传播。然而在神州这边,中国诗人多次批评,甚至强烈抵制和谴责庞德。其中,余光中对于“假李白之名,抒庞德之情”的做法相当抵触,他说:
庞德的好多翻译,与其称之为翻译,不如称为“改写”,“重组”,或者“剽窃的创造”。艾略特甚至厚颜宣称庞德“发明了中国诗”。这当然是英雄欺人,不足为训,但某些诗人“寓创造于翻译”的意图,是昭然可见的……这种偷天换日式的“意译”,我非常不赞成。[1]
诚然,不计数量的中美学者已经详细研究过庞德《神州集》和原文的关系,本书第一部分对此也有详细论述。其实,两者之间的距离才是整个事件价值所在。从“李白之名”与“庞德之情”缝隙中涌出了美国诗歌“成为”的各种可能。两者的差异分歧是最为容易辨别和探究的,最持久、最无法擦除的不同,长久地抓住了学者许多宝贵精力。学者对“不同”的不安、焦虑和挫败感将研究思路引向分岔路口,或训诂以矫正,给出翻译的正确答案向美国诗人公布、说教;或异化以妥协,将“不同”简单归结为东方主义主导的审美和思考方式作祟。前一种放弃的潜台词是“这是中国人的汉诗,美国人永远不懂”,后一种放弃则好像说“这是美国人的汉诗,中国人永远不懂”。两种放弃为后现代消费论提供了观察先例和理论准备。热身过后,后现代美国诗人对于“翻译汉诗”这件事情已经划清界限:美国人的汉诗和中国人的汉诗本来就是两回事,两者有一定相似度,但并没有从属和统领关系,中美诗人的仲裁权仅限于自己辖区。不仅如此,两者出现的先后顺序都变得模糊可疑,上文中美国诗人要么试图和中国诗人笔谈,主动言说抢占话语优先权,要么自己创作仿汉诗,有时还要意犹未尽地加上图画,竭力与诗画合一的传统看齐。勃莱诗集《从**跳起》(JumpingoutofBed)较为有名。王惠明为《一首无为的诗》所配木刻画以及木刻画上用简单拙朴现代汉语写成的小诗已经渐渐受到青睐。[2]
赤足走了整个下午像海参我长长而透明独居无业孔活了一万八千年ADOINGNOTHINGPOEM
Afterwalkingaboutallafternoon
&,
Ihavegroarent。。。
。。。liketheseaslug
Whohaslivedalongdoingnothing
&housandyears!
“无为的诗”标题和内容受中国道家传统影响,应该是明显而没有争议的。只是,熟悉自己本国诗歌传统的美国学者总是能够读出祖师爷惠特曼的味道。看到海参一万八千年不变化,或者万灵之长变为软体动物,马上想到进化论和退化,以及惠特曼《自己的歌》(“SongofMyself”)有关麻木无知贝壳的诗行[3]。笔者也愿意考虑它是狄金森的神奇下午,肉体在上帝审判面前放弃消弭的反向阅读。和海参独居一样,灵魂最终是孤独的。
&othejudgment,
&othejudgment,
Amightyafternoon;
&cloudslikeushersleaning,
&ionlookingon。
Thefleshsurrendered,celled
Thebodilessbegun;
Twoworlds,likeaudiences,disperse
Ahesoulalone。
熟悉中国古代传说的读者看到“一万八千年”的表达,可能会觉得颇为眼熟。是诗人信手拈来的一个数字或者另有隐含意义?盘古开天传说便有“万八千岁”的说法。1930年出版的《俄尔普斯和世界神话》(Orpheus,MythsofTheWorld)包含了这个故事。勃莱是否看过这本书,或者通过别的渠道得知,可以进一步探究。笔者倾向于认为,既然有软体动物海参,以及后来加上的“小屋”(shack),就很可能和盘古有关。因为传说中盘古也生长,“日长一丈”,且越来越长,“天数极高,地数极厚,盘古极长”,[4]以及海参代表的混沌柔软,斗室的局促狭小都和传说十分搭配。如果不是穿凿附会,那么作品深层意象不是道家无为,而是带有道家色彩创世纪故事的“有为”。诗人并非空活一万八千年,年份积累增长和变化,开天辟地之后便可无不为。
这本诗集非常之处还不只这些。印刷文字和版画配搭,原文和译文同时呈现,暗示读者有汉字伴随的诗作即为翻译。封底点明“几首精巧的汉诗翻译,每首译诗都妥帖地配以王惠明之墨宝”[5]。《一首无为的诗》之前有好几首王维和裴迪的诗歌翻译。但《一首无为的诗》这首左边有木刻画,右边是英文的作品明显不是来自中国。还有《另一首无为的诗》,直接取材于《庄子》。
诗人配以汉语翻译似乎要体验一番英文到汉语的逆向流动,来自中国又回归中国的大循环。进一步说,《一首无为的诗》和《另一首无为的诗》既是英文原创又是中文翻译,无须任何中国学者费心,自助式地描绘了迁徙到汉语中的面目。勃莱让译者和作者合一,成功地将翻译与原文之间的“不同”以及相关争论消灭在萌芽状态。他对它们的权威和解释权不可挑战、无法替代,整个大循环流动也都归于美国诗人辖区的势力范围统领之下。和先前时代试图给予读者启迪和遐想的作品不同,这首诗产生的同时便已经被消费,充分显示出后现代文化活动的特点:生产者同时也是消费者,阅读变成后现代观光客的目光。换言之,消费是生产的动力,而不是相反。用木刻画和书法方式呈现汉字,书写汉诗是绝对的真实,但同时也是绝对的虚假,严格遵循后现代的超真实(hyperreality)的经典套路。安伯托·艾柯(UmbertoEco)敏锐观察到,美国想象需要真实物件(从意象派甚至更早对于事物的迷恋不难察觉),为达到绝对的真实必须制造“绝对的虚假”(absolutefake)。国学基础深厚的闻一多、余光中、叶维廉和美国诗人汉诗英译的强烈对立,主要原因便是美国复制品绝对虚假。虚假之物视觉表现通常为丰富到过剩,即“horrorvacui”。现在回过头去看海参插画,居然满满当当占据了整篇书页[6]。
超真实作品愈想将没有争议、清晰具体的真实无损表达,便愈发不能抑制过度逼真的呈现会引发观赏者想象另一种真实的下意识冲动。同时,如洛威尔竭尽所能的仿汉诗,无须放大便暴露出重重破绽,勃莱《一首无为的诗》也忠实代表了后现代文化活动细节上极尽繁复,但“大节”上反而不加留意,不畏荒疏。比如,英文“LiveAlong”恐怕没有“Livealone”更合语境,更贴近汉语的“独居”。而“长长而透明独居无业孔活了一万八千年”中的“孔”字实在讲不通。何为“无业孔”,何为“孔活”,让人费解。笔者认为很有可能通假“空”字。于是想象“另一个”的冲动和超真实无法**的不完美、不真实结合在一起,形成“下一个”消费出发点,深层意象和知识映射出的外部世界再一次对接,重温然后克服先前超真实经验。作为他者(另一个),汉诗翻译不可避免的缝隙和迁徙途中改换的眉目支持着后现代消费循环(下一个)。
和王红公一样,勃莱也翻译过不少中国诗歌,但相比王红公偶然在译诗集里插入自己“某些仿中国诗可以乱真”的伪作[7],勃莱干脆明确地将“译中国诗与自己的创作混编”[8],其鲜有汉诗英译的单行本问世。诗集《宇宙的消息》(heUniverse:PoemsofTwofoldess)便有两首陶渊明译诗,在马乔里·辛克莱(MarjorieSinclair)的翻译上再加工,高度类似庞德《扇》等作品[9]。再现杜甫《秋野》随意发挥和变造转换之多,除了引号(ThinkiumnFields”)隐约透露出可能出自他人,诗人自己似乎都不好意思说它是翻译。勃莱关注的是美国诗人面对琳琅满目的各国诗歌传统,由心而发做出选择,陶醉于一种归隐和消散的生存状态,高度符合上文关于感官放大同时自我消失的后现代思考路线。诗人很多时候并不关心自己究竟是在参考哪一国、哪一位先人的作品。原产地和原作者概念在后现代消费思维中越发模糊。后现代文化产品本来就是杂合与迁徙的结果。作品《想到隐居》(“ThinkingofSe”),勃莱告诉王佐良自己受到白居易影响[10],误导王佐良查阅乐天作品一番而最终无果。实际上,这首诗第一次出版时,副标题明确表示“仿杜甫”,多年后出版选集《食语言之蜜》(EatingtheHoneyofWords),标题去掉“se”一词,直接题为《想到杜甫诗作》[11]。
勃莱对将汉诗英译和自己作品混编有充分理由。作为消费者而非翻译者,诗人不必为字句对应、言辞工整负任何责任,非如此无法逃避批评家指点,不能享受汉诗带来的消费乐趣。勃莱数本诗集,如《雪野寂静》(SileheSnowyFields)以及《此树将在此地屹立一千年》(ThisTreeWillBeHereforaThousandYears)很容易让人察觉到中国特色,尤其是借用汉诗典故和诗句的实例,贾岛《寻隐者不遇》在诗人独处和劳作时一再出现。陶渊明的诗行也给勃莱多次启发[12]。放置在日常生活场景里的短小清新诗行,和大自然默契交流时表现出的恬淡随性十分接近汉诗,比如:
TheMarchBuds
Theylieonthebed,hearingmusic。
Theperfumedpillow,thelake,awoman’slaughter。
Windblowsfaintly,touchestheMarchbuds。
&reesswaybadforth。
相信读者下一番功夫考证,总能寻出它和汉诗的一星半点关联。正好四行,没有跨行连续,第二行有三个物件并置等特点让人有理由相信诗歌背后还有诗歌。中国学者相当熟悉《雪野宁静》的汉诗风格。实际上,想要继续消费汉诗的欲望贯穿诗人一生。即便被历史事件打断,消费行为始终能够回归。《雪野宁静》第一次出版三十年之后,勃莱回望当初,注意到明尼苏达的自然环境和诗人当年接受的汉诗熏陶相当合拍,主要是陶渊明。《雪野宁静》出版之后,依然有一些手稿尚未完成,几年之后陆续补充。几年后越战爆发,汹涌的反战斗争使诗人将注意力转向人类苦难。沧桑过后,步入老年,对汉诗爱好不减当年:依然崇拜中国模式之美[13]。诗人甚至养了一匹叫作“中国”(a)的马[14],而这首《春夜》,让读者联想起太多人,从唐诗到威廉斯,从王维到王红公。
SpringNight
Tonight,afterriding,andtranslatingafewpoe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