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托着小花,沿着杏园东侧那条沟渠,进入运粮大河。大河向东流,波涛汹涌。西边天际,火烧云,彩云变化多端,青龙白虎狮子野狗,云缝中射出万道霞光,照耀得河水一片辉煌。……尤其是被半天火烧云映照着的大河,其势恢弘,不亲历者,如何能够想象!我对你说,蓝解放,想当年本猪那次大河之游,是高密东北乡历史上的一次壮举。你小子当时在河的上游对岸,为了保护你们那棉花加工厂不被河水淹没,你们也都上河堤守护。我驮着小花顺流东下,体验着唐诗的博大意境。泛波中流。浪头追逐着我们;我们被浪头追逐;浪头追逐着浪头。大河啊,你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你裹挟着泥沙,浮动着玉米、高粱、番薯的藤蔓,还有被连根拔出的大树,奔向东海,一去不复返。你把我们杏园猪场的许多头死猪搁浅在红柳丛中,让它们在那里膨胀、腐烂、散发臭气,看到它们,我更感到与小花的顺流而下是对猪的超越、对丹毒的超越,也是对已经结束的毛泽东时代的超越。[39]
在伟大的自然面前,再伟大的人类个体的死亡也不能改变河流的奔流不息。“保护棉花加工厂不被河水淹没”和“顺流东下,体验着唐诗的博大意境”的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人类的行为与永恒的自然运转相比是那么的庸常琐碎。自然埋葬了个体的死亡,超越了人间种种,也超越了政治。在这个场景中,政治的诡谲多变,翻云覆雨;人间的生存欲求、爱恨情仇都消弭了,只有壮丽的自然展示着本来的面貌。猪十六置身于博大壮丽的自然中,置身于物我合一的恢宏的唐诗意境中。这也是酒神般“沉醉”的状态。在这如醉如狂的酒神般的“沉醉”中,猪十六感受到了个体消解在自然本体中的极度纯粹的快乐。所有残留在头脑中生而为人的痛苦消失了,人间的一切琐事、地位、金钱、斗争都消失了,猪十六如赤子一般重返自然母亲的怀抱,正如天空中的月亮:“这月亮同样是胖大丰满,刚冒出水面时颜色血红,仿佛从宇宙的**中分娩出来的赤子,哇哇地啼哭着,流淌着血水,使河水改变颜色。”[40]
在莫言小说中,第二类幻梦是由饥饿引起的,如《铁孩》和《嗅味族》。《铁孩》讲述了大炼钢铁时期村里的孩子们被父母们送到简易的幼儿园里。孩子们经常因为吃不饱饭而忍饥挨饿。叙述者“我”看到了一个神奇的铁孩。铁孩教会了“我”吃铁并捉弄了大人们一番。《铁孩》中的“我”因为饥饿而产生了幻觉,看见了铁孩,并在幻觉中和铁孩一起吃铁。“饥饿”是莫言小说中一个重要的主题,这与莫言童年的饥饿体验有着深切的关系。莫言曾在多次媒体访谈中谈到小时候因为饥饿而吃煤块的故事。[41]《铁孩》中的“我”因为极度饥饿而产生了幻觉。正是对幻觉近乎于孩子般天真的描述,使得这篇小说有了强烈的真实感和催人泪下的力量。
莫言小说的第三类幻梦是由于内心和精神的痛苦而引起的幻觉。莫言小说中的人物多是社会底层的老百姓和小人物。生命对于他们而言是漫长的劳役和挣扎。他们奋力求生,并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实现卑微的梦想,但生命中一点微小的风波和变化就有可能摧毁他们全部的生活。
莫言在《天堂蒜薹之歌》中讲述了在20世纪80年代换婚陋习尚存的农村,高马和金菊这对年轻人悲惨的爱情故事。莫言在这部小说中塑造了小红马的动物形象;这是一个似真似幻的形象,它如同一个温暖凄凉的身影多次出现在高马和金菊的爱情故事中,并成为一条潜在的叙事线索,贯连起两人的生命历程。
小红马最初出现在真实的生活场景中,而且多数是在夜晚。自由恋爱在20世纪80年代保守的农村,是不被祝福的。高马和金菊只能在夜间相会。小红马则是两人爱情的见证者,“马驹调皮地在麦秸垛上摩擦着肚皮,还用嘴巴从垛上叼出一束麦秸草,甩在他们面前”[42]。
但在多数时候,小红马出现在高马和金菊的幻觉中。梦境中的小红马成为高马和金菊悲苦命运中唯一温柔而凄凉的安慰。
四个男人围着高马站着,像四根黑木桩。……枣红马驹飞跑着。蹄声响亮,马蹄溅起来的火苗疾速滑行着,噗噗噗地响着。马驹环绕着人群旋转,把金菊也圈在圈里。它从黄麻地里跑过时,黄麻的茎秆就如柔软的柳条一样,自动地向两边分开,那些绿色的光点碰撞到马驹光滑的皮肤上,又轻软地反弹回来。小马驹……小马驹……金菊伸着两只胳膊,想去搂抱它像绸缎一样的脖子。[43]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走投无路的金菊怀着足月的婴儿自杀,高马在极端痛苦和绝望中又出现了幻觉:
他亢奋难以自持,撑刀跃起,看到那匹亲爱的枣红马驹从断墙外伸进头来,它似乎比以前清瘦了,眼睛也变大了。它怜悯地注视着他。他的眼泪奔涌而出,他说:我的亲人……你别走……你别走……我想你……我要你……马驹头渐渐后退,被黑暗吞没了。[44]
莫言以沉痛而哀怜的笔触描述了高马在幻觉中对小红马的呼唤。小红马的离去也预示了高马悲惨的结局。值得注意的是,莫言特意以“马”和“羊”来给主人公高马和高羊命名。“马”的自由奔放,“羊”的忠厚软弱,折射出莫言在给人物命名时所寄寓的深意。高马悲惨的命运与他的名字本身构成了微妙的反讽。莫言以小红马无拘无束的自由状态反衬出高马被残酷的生活所驱使、所束缚的状态。莫言是一位诗人,他不仅意在展现人世的残酷,人的不自由,他更试图带给现实一线光芒。于是,他深情地塑造了小红马这个动物形象。小红马所代表的诗意,如同彼岸的希望和淡漠的血色,给这个沉痛的农村叙事带来一丝温暖和光亮。
《十三步》是一部表现现代人生存困境的寓言。在它奇崛多变的形式外衣下,实则寄托着作者对现实强烈的讽喻和批判。它描述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普通小知识分子困顿无望的生活。这部小说有关幻梦的描述并不多,但仅有的寥寥几笔却使得这部作品对作者的主体意图有了更深层和透彻的表达。
小说叙述者是一个囚禁在、或者说自愿被囚禁在牢笼里的人。与叙述者所处的封闭空间相似,《十三步》中所描述的众多场所都是闭塞的如同囚笼的空间,如殡仪馆、洞穴般狭窄的居所、兔肉加工厂、黑暗中的动物园、发生过不伦恋情的小庭院……这些寓言性的场所营造出一种富有压迫感的绝望气氛,生活于其中的人们苟延残喘、艰难度日……这一切都让人想起狄更斯笔下所描述的19世纪工业革命时期的伦敦。即使是室外的或者是敞开的空间,也充满了肮脏、绝望、疯狂的意味。例如,男女野合的树林空地、漂浮着**的河流、人流汹涌追逐欲望的现代城市街道。物理老师是一个由于命运的摆弄而被迫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走向广大世界的冒险者。但这种冒险对于内心软弱又无法适应现代商业生活的人而言,只不过意味着从一个安稳的囚笼走向另外一个前途莫测的大囚笼。在绝望中,物理老师梦见了自己:
躺在一个又长又宽的地铺上。地铺上铺着厚厚的打软了的、金黄色的小麦秸秆,它们散发着强烈的太阳气味,和麦粒炒焦后的苦香……一根杉木房梁上悬挂着一盏马灯,马灯射出的金黄色光线十分柔和。房梁上结着白色的蛛网,两只小蜘蛛在灯光里做着你升我降或是你降我升的游戏……[45]
物理老师被认为是迷了路的邮差,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在他说明自己的教师身份后,留宿他的主人更称赞他是一位好人。但这田园牧歌式的幻梦随着警察的到访而立刻破灭了。物理老师被关进了派出所。《十三步》中有关幻梦的描述虽然不多,但却与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批判意味。
莫言小说中对于幻梦的描写多出现在现实题材中,如《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莫言通过荒诞不经的幻梦达到了传统现实主义难以企及的真实。这种真实是博尔赫斯所言的“一件虚假的事可能本质上是真的”[46],也是歌德所言的通过幻觉创造出的更高更真实的假象。
此外,莫言小说中的幻梦描写也旨在提供一种超越现实苦难的可能,如《翱翔》中为了逃避换婚的命运而奇迹般飞腾而起的新娘,《师傅越来越幽默》中下岗工人丁十口在幻觉中发现一对情侣神秘失踪等。幻梦是一种寄托着主体强烈欲望的“白日梦”,也是尼采所言的日神的梦幻。在日神的光辉映照下,“壮丽的幻觉”和“美丽的面纱”遮蔽了事物本来的面目。生命中沉痛的打击、命运的捉弄都可以视为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画来赏玩。莫言在小说中以幻梦呈现苦难,使苦难成为一种可以忍受,甚至克服的存在。在日神般节制冷静的审视下,人们视宇宙和人生为一场梦幻,并在对梦幻的静观中,心灵获得了平静和解脱。
其中,某些出现在莫言小说中的幻梦的意蕴呈现出丰富性、多面性、神秘性的特征,如《爆炸》中幻梦般闪回的红狐狸。《爆炸》讲述了丈夫说服农村妻子堕胎的故事。围绕着堕胎,莫言展示了男女主人公不自由的处境。丈夫和妻子均受到来自血缘伦理、国家政策、个人前途命运、夫妻感情等多方面因素的制约和束缚。《爆炸》可以视为对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寓言。而小说中那只空灵的、优雅的狐狸则可以解读为象征着人类所渴求的全然的自由状态。狐狸被围猎的情节则构成了对男女主人公当下处境的隐喻,并暗示了现代人永远无法摆脱各种力量的束缚和胁迫,真正自由地生活。但莫言在2014年香港公开大学做题为《幻觉现实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学》的演讲时,却坦言:“有一些作家问我,《爆炸》里写的狐狸到底代表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应该要出现一只动物,使满眼的绿色增加一点对照,加添一份光彩。”[47]
于是,莫言在《爆炸》中即兴性地写下了有关狐狸的幻梦。优雅灵动的狐狸在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场景中的突兀出现带给小说一种神秘的气息。这个幻梦所具有的丰富而复杂的多义性也更增添了它本身的魅力。《爆炸》中狐狸的出现与法国朴素派画家卢梭的名画《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48]
《梦》描绘了在盛开着鲜花、长满绿叶,老虎、大象、鸟出没其中的热带雨林中,一位**女人依靠在红色沙发上聆听巫师的笛声的场景。沙发无疑是不属于热带雨林的物品。对于沙发不合常理的出现,卢梭解释为这是女人所做的一个有关丛林的梦而已。既然是梦,任何不合理都会因此得到相应的合理性。《爆炸》中的狐狸是幻觉的产物,它即兴式的不合理的出现,给小说带来了更多阐释的可能。而与此同时,这些阐释本身也将不断丰富着小说的内涵和意义。
莫言小说中第四类“幻梦”是一种“醉”的幻觉,其中包括了醉酒后产生的幻觉和在酒神般“沉醉”状态中出现的幻觉。
《酒国》描写了大量的饮酒场景。丁钩儿初来酒国,就被灌得酩酊大醉。在醉酒之后,他出现了幻觉。他的灵魂离开了肉体,贴在天花板上,观察着、嘲弄着自己软弱的肉体。这时的灵魂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物和角色,他以完全的主体意识观察着自己曾经的栖身之地。这具肉身沉重、腐朽,而酒精加快了它衰老的速度。幻觉中灵魂与肉体的分离其实是丁钩儿内心主体分裂的隐喻。
在《**肥臀》的结尾处,埋葬了母亲的上官金童眼前出现了惊人的幻觉:
后来,回忆中断了,他的眼前飘来飘去着一个个**……这些宝贝,这些精灵在他的面上表演着特技飞行和神奇舞蹈,它们像鸟、像花、像球状闪电。姿态美极了。味道好极了。天上有宝,日月星辰;人间有宝,**肥臀。他放弃了试图捕捉它们的努力,根本不可能捉住它们,何必枉费力气。他只是幸福地注视着它们。后来在他的头上,那些飞乳渐渐聚合在一起,膨胀成一只巨大的**,膨胀膨胀不休止地膨胀,矗立在天地间成为世界第一高峰,**上挂着皑皑白雪,太阳和月亮围绕着它团团旋转,宛若两只明亮的小甲虫。[49]
视角的选择不仅是观察角度的问题,视角本身就是思想。莫言选择了一个上帝般俯瞰人世乃至整个宇宙的视角,为读者展现出一幅壮丽的、充满诗意的宇宙图景。这个超然的视角产生了“相对论”的效果,巨大的天体都变成了甲虫,那么远比天体渺小的人类以及人类的各种痛苦也在这个超越一切的视角的观照下,变得无足轻重。
“悲剧人物之死不过像一滴水重归大海,或者说是个性重新融入原始的统一性。这是个性化原则的破灭,而个性化原则正是痛苦之源。因此,我们在悲剧中体验到的快感是得到超脱和自由的快感,这种快乐好比孺子重归慈母的怀抱所感到的快乐。”[50]
在这个交织着极度痛苦和欢乐的癫狂的沉醉的幻梦中,上官金童将自己溶解到原始的自然和宇宙中去,在这个天人合一的幻觉中,天体变成了母亲的**,他变为依偎在母亲怀抱中吸吮乳汁的赤子。在幻觉中,随着他个体的消解,一切痛苦的根源也随之消失了,他获得了与世界本体、宇宙本体融合的最高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