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讲拉斐尔(上)
一、美丽的女园丁
莱沃那·特·文西、弥盖朗琪罗、拉斐尔,原是文艺复兴期鼎足而立的三杰。他们三个各有各的面目与精神,各自实现文艺复兴这个光华璀燦的时代的繁复多边的精神之一部。
莱沃那的深,弥盖朗琪罗的大,拉斐尔的明媚,在文艺上各自汇成一支巨流;综合起来造成完满宏富、源远流长的近代文化。
拉斐尔在二十四岁上离开了他的故乡乌皮诺(Urbino,乌尔比诺),接着离开他老师班罗琪诺(Pérugino,佩鲁吉诺)的乡土贝罗士(Pérouse,贝鲁贾)到翡冷翠去。因为当时意大利的艺术家,不论他生长在何处,都要到翡冷翠来探访“荣名”。在这豪贵骄矜的城里,住满着名满当世的前辈大师。他是一个无名小卒,他到处寻觅工作,投递介绍信。可是他已经画过不少圣母像,如《索莉圣母》(MadoneSolly),《圣母加冕》(entdelaVierge),还有那著名的《格兰杜克的圣母》(MadoneduGrandDuc)等,为今日的人们所低徊叹赏的作品。但那时候,他还得奋斗,以便博取声名。这个等待的时间,在艺人的生涯中往往最能产生杰作。在翡冷翠住了一年,他转赴罗马。正当一五〇八年前后,教皇于勒二世当道;这是拉斐尔装饰教皇宫的时代,光荣很快地、出于意外地来了。
现藏巴黎卢佛宫的《美丽的女园丁》(LaBelleJardinière——一幅圣母与耶稣合像的名称),便是这时期最好的代表作。
《美丽的女园丁》,1507
板面油画,巴黎卢浮宫
在一所花园里,圣母坐着,看护两个在嬉戏的孩子,这是耶稣与圣约翰-巴底斯脱(他身上披着的毛氅,手里拿着有十字架的杖,使人一见就辨认出)。耶稣,站在母亲身旁,脚踏在她的脚上,手放在她的手里,望着她微笑。圣约翰,一膝跪着,亲昵地依偎着她。这是一幕亲切幽密的情景。
题目——《美丽的女园丁》——很娇艳,也许有人会觉得将富有高贵的情操的圣母题材加上这种娇艳的名称,未免冒渎圣母的神明的品格。但自圣法朗梭阿大西士以来,由大主教圣鲍那王多勒(Saiure,1221—1274,圣波拿文都拉)的关于神学的著作和乔多的壁画的宣传,人们已经惯于在对耶稣的行述的描述中,看到他仁慈的、人的(humain)气息。画家、诗人,往往把这些伟大的神秘剧,缩成一幅亲切的、日常的图像。
可是拉斐尔,用一种风格和形式的美,把这首充溢着妩媚与华贵的基督教诗,在简朴的古牧歌式的气氛中表现了。
第一个印象,统辖一切而最持久的印象,是一种天国仙界中的平和与安静。所有的细微之处都有这印象存在,氛围中,风景中,平静的脸容与姿态中,线条中都有。在这翁勃里(贝罗士省的古名)的幽静的田野,狂风暴雨是没有的,正如这些人物的灵魂中从没有掀起过狂乱的热情一样。这是缭绕在荷马诗中的奥林比亚(奥林匹亚)与但丁《神曲》中的天堂的恬静。
这恬静尤有特殊的作用,它把我们的想象立刻摄引到另外一个境界中去,远离现实的天地,到一个为人类的热情骚扰所不及的世界。我们被隔离于尘世。这里,它的卓越与超迈是非一切小品画所能比拟的了。
因为这点,一个英国批评家,一个很大的批评家,罗斯金(Ruskin),不能宽恕拉斐尔。他屡次说乔多把耶稣表现得不复是“幼年的神——基督”、圣约瑟与圣母,而简直是宝宝、爸爸、妈妈!这岂非比拉斐尔的表现要自然得多吗?
画中人物脸上的恬静的表情,和古代(希腊)人士所赋予他们的神道的一般无二,因为这恬静正适合神明的广大性。小耶稣向圣母微笑,圣母向小耶稣微笑,但毫无强烈的表现,没有凡俗的感觉:这微笑不过是略略标明而已。孩子的脚放在母亲的脚上,表示亲切与信心;但这慈爱仅仅在一个幽微的动作中可以辨识。
背后的风景更加增了和谐气氛。几条水平线,几座深绿色的山冈,轻描淡写;一条平静的河,肥沃的,怡人的田畴,疏朗的树的轻灵苗条的倩影;近景,更散满鲜花。没有一片树叶在摇动。天上几朵轻盈的白云,映着温和的微光,使一切事物都浴着爱娇的气韵。
达·芬奇《岩间圣母》,约1491—1508
板面油画,伦敦国家画廊
《金莺与圣母》,1507
板面油画,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
全幅画上找不到一条太直的僵硬的线,也没有过于尖锐的角度,都是悠美的曲线,软软的,形成一组交错的线的形象。画面中只有树木,圣约翰的杖,天际的钟楼是垂直的,但也只是些隐晦的小细节。
我们知道从浪漫派起,风景才成为人类表白心境的对象;在拉斐尔的时代,风景乃是配合画面的和谐的背景罢了。
构图显得很天真。圣约翰望着耶稣,耶稣望着圣母:这样,我们的注意力自然会集中在圣母的脸上,圣母原来是这幅画的真正的主题。
人物动态组成一个三角形,而且是一个等腰三角形。这些枝节初看似乎是很无意识的;但我们应该注意拉斐尔作品中三幅最美的圣母像,《美丽的女园丁》、《金莺与圣母》(Viergeauet)、《田野中的圣母》(MadoneauxChamps),都有同样的形式,即莱沃那的《岩石旁的圣母》(ViergeauxRochers),《圣安纳》(《圣安娜》,SaintAnne)亦都是的,几乎最伟大的画家全模仿这形式。
用这个方法设置的人物,不特给予整个画面以统一的感觉,亦且使它更加稳固。再没有比一幅画中的人物好像要倾倒下去的形象更难堪的了。在圣比哀尔大寺中的《圣母抱耶稣死像》(Pieta)上,弥盖朗琪罗把圣母的右手,故意塑成那姿势,目的就在乎压平全体的重量,维持它的均衡;因为在白石上,均衡,比绘画上尤其显得重要。在《美丽的女园丁》中,拉斐尔很细心地画出圣母右背的衣裾,耶稣身体上的线条与圣约翰的形成对称:这样一个等腰三角形便使全部人物站在一个非常稳固的基础上。
像许多同时代的人一样,拉斐尔很有显示他的素描的虚荣心——我说虚荣心,但这自然是很可原恕的。他把透视的问题加多:手、足,几乎全用缩短的形式表现,而且应用得十分巧妙。这时候,透视、明暗,还是崭新的科学,拉斐尔只有二十四岁。这正是一个人欢喜夸示他的技能的年纪。
在一封有名的信札里,拉斐尔自述他往往丢开活人模型,而只依着“他脑中浮现的某种意念”工作。他又说:“对于这意念,我再努力给它以若干艺术的价值。”这似乎是更准确,如果说他是依了对于某个模特儿的回忆而工作(因为他所说的“意念”实际上是一种回忆),再由他用自己的趣味与荒诞情去渲染。
米开朗琪罗《哀悼基督》,1498—1499
大理石,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
他曾经在乌尔皮诺与贝罗士作过一个女人脸相的素描,为他永远无法忘记的。这是他早年的圣母像的脸庞:过于呆滞的鹅蛋脸,微嫌细小的嘴。但为取悦见过鲍梯却梨的圣母的人们,他把这副相貌变了一下,变得更加细腻。只要把《美丽的女园丁》和稍微前几年画的《索莉圣母》作一比较,便可看出《美丽的女园丁》的鹅蛋脸拉长了,口也描得更好,眼睛,虽然低垂着,但射出较为强烈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