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监浚(淮)送差官郑景柏、罗荣等,来督磁青纸。同年六月癸巳条载:
高太监差官铁九奏:万尚贤等来,督磁青纸也。
以上所列高淮所要进献之物,朝鲜“不可不尽力为之”,一旦得不到满足,高淮就大为不满,甚至加以恐吓。如万历三十一年,高淮因所求龙纹席未及时上送,而大为恼火,在给宣祖国王的揭帖中“多有未安之语”,甚至“指名参奏”宣祖有“逆君命”之嫌。宣祖忧心忡忡,担心这些“不美之言,彻于皇上”。1551更令其担忧的是,高淮指使矿税使频繁往来朝鲜,有的甚至与朝鲜女人相婚媾,致使“我国凡事,无不通之,至于朝廷间事,亦皆传播……至于细微之事,莫不探悉,甚
可惧也”。朝鲜史臣对此批评云:“自太监当国来,托言皇帝之命,差官接辙,道路如织,需索日急,责让继至,民用国力,以是益竭矣。[57]
三高淮复开“中江关市”征税
高淮还以“国课”为名,复开已撤罢的“中江关市”征税。“中江”位于凤城与义州间鸭绿江中之中江岛。中江关市之设,系因朝鲜遭受壬辰战争破坏及北方饥荒,为救济饥民,经明朝允准,于万历二十一年在中江开市。最初设市,属暂时性的,所谓“体圣上救火之意,创关市懋迁之利,以救本国奔窜无托之民”[581,恰是设关市的初衷。关市之设,两国边民互通有无,尤其是辽东的米谷流入朝鲜,对拯救贫困至极的朝鲜边民起到重要的作用。备边司大臣在咨请中江罢市的咨文中,也直言不讳地说:“中江开市行之累年,小邦之民,得蒙其利者多矣。”1601然而,中江关市也滋生各种弊端,“岁月渐久,彼我相欺,滥伪日甚,有害而无利,法立弊生”161。因此,万历二十六年,壬辰战争一结束,朝鲜就欲罢中江市,因明军留镇朝鲜,不便向明朝提出,直到万历二十九年,朝鲜才咨请罢中江关市,“抚院许之”。
高淮到辽东后,却以“国课”为名,于万历三十年将刚撤罢的中江关市加以恢复。朝鲜对复开中江关市是不情愿的,但基于壬辰战争,明廷对其有“再造之恩”,出于不得已而为之。如沈喜寿所言:“其在我国,虽甚可虞,而岂有坚拒不从之理也。有益于我则请之,无利于我则违之,有非唇齿相资,辅车相依之道,而况值今日不无致疑之会者乎。》[64]
高淮等恢复中江关市后,独占税收利益。如户曹奏报中所云,高淮等“则于生财理财之道,无不悉心区画,凡商贩凑集之所,差送御史,着实征税”;相比之下,朝鲜方面“非但收纳之际,销费居多,行商之辈,图捧关节,纷纭请减,以此一日所收,渐至零星”。两国在关市税收上形成强烈的反差。高淮为了从关市中攫取更多的榷税,还欲采取如下做法。
一是开马市。据义州府尹崔濂驰报,万历三十年十月,高淮派属下送牌文于义州,牌文内称:“马市复设事,具奏奉旨云云。”义州官员对马市复设事则予以抵制,认为,重开马市,事关重大,虽高淮属官“百般迫胁,时无朝廷分付,不可擅开”。
二是移咨朝鲜,要求中江关市用银交易。宣祖召集群臣商议,群臣皆认为中江市不可用银交易。对此,宣祖颇为担忧地道出他内心想法:
高(高淮——引者注)之前后耿耿移牒于我者,只是魂迷于把参与银钱耳,其不肯因许参之喜,而舍银子也必矣。流涎之极,必至咆哮,一趺之悔,脐不可噬。其差官之若张(张谦——引者注)、若李(自泰——引者注)、若铁(九——引者注)之徒,往来如掷梭,出入如一家,我之动静云为,无不知之。市廛之间,赴京之行,用银自如也,是何无胫之银,能走于燕市,而不能行于鸭江也?欠直之说,终不可弥缝。予之所见如此,未知何以处之也,更议施行。
宣祖所言确属实情,若允中江市用银交易,则担忧高淮等得知朝鲜有银矿后,派矿监到前来设官开矿;若不允以银交易,还担心高淮提出,赴明使臣“用银自如”,为何中江市就不允许用银呢?众所周知,朝鲜使臣借赴明之机,多从事贸易活动。明朝对朝鲜使臣的贸易,不仅不加以限制,在税收上还给予些优惠。1691因此,朝鲜政府规定,赴京使臣,允许携带银两作为盘缠,或作贸易之资。至宣德五年(1430),朝鲜“以金银非国产,奏请免贡。自是赴京买卖,禁赍银货,代以
人参”2。朝鲜禁使臣赍银贸易,缘于朝鲜银矿产银少,但是屡禁不止。使臣携银赴明贸易,至16世纪开始活跃。时东亚主要国家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都市生活奢侈化。特别是明朝,白银代替宝钞后,成为明朝市场贸易的主要货币,入明的朝鲜使臣只有用白银才能买到明朝的商品。这样一来,使臣赴明贸易必须携带白银,朝鲜白银的来源,一是本国所产的白银,二是来自朝日贸易中“倭银”。1731这一时期,朝鲜银矿也多开采,如咸镜道端川郡银矿,“郡民窃取,转卖通事,通事以此多赍赴京”。“今赴京之人,多赍银两,中原人每称银之品好者曰:端川银。”L?61白银大量流入明朝,朝鲜君臣为此忧心忡忡。担忧白银外流奏请免贡,而使臣“挟银入中原事,不可胜禁,恐有后
弊”771。尤其担心高淮获悉朝鲜有银矿,派官到朝鲜开采。万历二十八年正月,宣祖在引见左议政兼都元帅李恒福及领议政李山海,言及端川银矿故事时,则道出了他心中忧虑。他说:“予过虑,则端川银,天下知之,无乃欲寻银矿耶?若朝廷闻之,则必责饷银于我邦,且遣太监采炼,若前朝设局之为,则奈何?”[781为此,只好下令封闭银矿。1791而户曹在给宣祖的回启中,则以“私采则严禁,而公采则犹为之”相建言,遭到宣祖的斥责。1801之所以如此,正如宣祖回复户曹请采银事的答书中所云:
煮海铸山,欲以裕民足国,意则善矣。但利源一开,弊必影从……况我国处处银矿之说,流入敌国,则安知无流涎投鞭之志乎?即今中朝,大监分据十三省,大开银穴,利尽锱铢。若令我国银山之说,闻于中朝,设官开矿,如前朝行省之为,则当此之时,不敢知何以处之乎。大概兴一利,不如除一害,生一事,不如减一事,其勿举行。[81
可见,在宣祖看来,如果高淮得知朝鲜有银矿,就会向元朝那样在朝鲜设置行省,“设官开矿”。况且,高淮属官张谦此时正在朝鲜,如果其获悉朝鲜有银矿,“转闻于太监之耳,则其弊有不可当者”。[821而朝鲜不允许在中江关市用银交易的用心也正基于此。
三是严控使臣私带人参赴明交易,将人参纳入中江关市交易,以增加税收。如前所述,朝鲜政府规定赴京使臣允许人各持人参十斤,至明销售充用。十斤分为八包,每包二十两,此即八包之始。嗣后,所带人参逐渐增多,“至崇祯初,每人许赍八十斤,此所谓八包也。其后又许带银子,参每斤,折银二十五两,八十斤共银二千两,为一人八包”。1831可见,使臣赴明所带物品中,人参是主要的交易品,明朝社会对此需求量很大,价格高昂,使臣获利颇丰。1841因此,使臣多携带人参入明京师贸易,中江关市人参交易数量自然越来越少,以致严重影响到高淮的“国课”。高淮到辽东后,就差官往中江关市“所求别造人参”,然而“市中绝乏,虽给重价,贸得极难”。1851因此,他对朝鲜“禁断商贾人参,不为入送”中江关市十分不满,移牌平安道官员说:“尔国顷日危迫之时,求请开市,到今稍安,则反为禁止,极为未安云云矣。”而朝鲜禁断人参入中江关市的原因,正如参赞官徐消所言:
且自义州至理山,沿江越边,唐人之家连接,人家稠密处,则筑烟台,少处则作门楼,悬鼓相为应变。采参之月,无数越江,遍满我国山谷,我国之人,亦为越江,潜相买卖,或相为斗诘,此极可忧。必须痛禁可也。
由此可见,无论是从两国鸭绿江流域国境地带的安全考虑,还是从禁止人参“潜相买卖”思考,朝鲜禁止人参入中江市都是有道理的。
然而,中江关市人参交易愈加见少,而赴京使臣携带人参贸易却未减少。为此,万历三十一年三月,高淮咨会朝鲜,严禁使臣赴明夹带参、银,以杜弊窦事案。咨文如下:
大明国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高,为会明,严禁夹带参、银,以杜弊窦事案。查中江马市,本府题请允开,及移咨贵国,并辽东抚按镇道,不啻再三。及据贵国回咨,遍行各道商民把参,往市贸易在卷。今本(府)亲临中江,阅一市并无参饵。及查问,据商人段四、沈可等禀称:进贡陪臣,并随从员役,夹带过江,以致参斤稀少。看得进上参斤,半赖中江取足,而贵国进贡陪臣夹带,无凭抽进,开市不唯虚应故事乎?除已往者,无论再议,以后仍踵前辙,参不入市,各官夹带,无论有无,过江陪臣,定行盘验。除进上用物件外,搜出参斤,定行参究。若不会明,遽然盘查,则失宽恤之道。为此合咨,前去国王处,烦请严禁,进贡员役,不许仍前夹带参斤,以免中江盘查,彼此两便。[871
文中高淮以钦差大员的身份咨会朝鲜,要求朝鲜严禁赴明使臣夹带人参、白银,换言之,禁止朝鲜所产人参由朝鲜使节流入明京师,而要求将人参纳入中江关市交易,以增加税收。
中江关市复开后,交易并不踊跃。是年三月,高淮“以中江参商不集事”移咨朝鲜,加以指责。宣祖国王令备边司就此事展开调查。据关市收税官言,“参商之不集”,不仅是“物力之竭乏”,更主要的是由于高淮强迫“诸衙门胁买之所致,若此不已,虽胁商贾,使之往市,万无凑集之理”。为此,备边司向宣祖奏报,朝鲜商人不踊跃的原因是高淮“不知此间曲折,徒责商人之不集”,所以,备边司认为,必须将此缘由“具由移咨,以解太监之怒”。宣祖对此建议极为赞同。[881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万历三十六年六月,高淮被万历帝勒令回京,交司礼监听候处分。[89]
如前所述,中江关市原本明廷已经决定罢废,却因高淮“重其抽税,搪塞其议,照旧仍设”1901。复开后的关市滋生种种弊端。万历三十七年二月,朝鲜在给辽东都司乞罢中江关市的咨文中有所揭示:
第以目前弊痪言之,无籍奸民,托以交市,互为变服,散漫深入其间,奸弊罔有纪极。顷日陈少率、王近泉诸人,潜入安州地方,罹杀越之患,而纠禁无所。日后又有重于此事者,则何以处置?惹衅生事,必在不远。本国屡请革罢者,实有深忧,非但区区欲守疆场之禁耳。若交易之平,侵渔之革,弊在些少,非本国之所论也……今之罢市,全不干于进贡之臣,而别设辽东查点抽税之法,则日后被侵抑勒之患,有甚于假托江市假票征欠之弊。此岂中朝柔远一视之义乎?本国初欲罢此市者,但欲预绝彼此奸蠹,慎守其一,各全疆事,使本国之人,无得罪于天朝而已。今被经历官司,诋斥多端,此段利害,唯在上国酌量处分,非下邦所擅。其应罢果否,仍设无患,恭候中朝上司酌议处置,允为便益。
可见,不罢中江关市,越境戕杀事件等弊患始终不能杜绝,所以朝鲜才不得不向辽东都司提出罢关市的请求。当然,中江罢市并非易事,朝鲜将罢革中江关市咨文相继报礼部、抚院等衙门,至万历四十一年明廷才允准革罢。
结语
综上所述,朝鲜文献中关于对高淮的记载,不仅为我们研究晚明的矿监税使,特别是研究辽东矿税监高淮的活动提供了新史料,还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有关辽东矿税监高淮的资料,虽明代官私文献多有载录,但域外文献从“他者”的视域,详细地记录了高淮在辽东的活动,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史料,既可补充国内史料的阙失与不足,也有助于我们从加深对矿监税使的认识。
(作者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