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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及其转向(第2页)

以“玄学”为思想基础的魏晋名士风度,事实上已经成为明代士大夫效仿的样本。他们不但崇尚魏晋士人的生活样式,而且在对这种生活样式的文字描摹上,同样具有“晋人风味”。除此之外,诸如在生活上追求“标致”“有致”,乃至对“矫情”这种生活方式的崇尚,无不反映出他们是魏晋士人的直接继承者。

明代士大夫在生活上讲究晋人风味,可以张岱及其家族生活为例加以具体展示。据张岱的回忆,他的父亲及其叔父平常对生活之讲究及其真率,颇有晋人风度。譬如,张岱的父亲、叔父均不善饮,即使食用了酒糟茄面,也会面红耳赤。所以,家常宴会,只是留心烹饪,庖厨之精,号称甲于江左。每当一盘菜上桌,兄弟俩争啖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即使有客人在,亦不待客辞,吃完自去。山人张东谷,号称酒徒,亦是张岱家的座上常客,为此常常悒悒不自得。一日,对张岱之父说:“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且张氏兄弟真率之情,跃然纸上。随后,有伧父将此事记录于《舌华录》,道:“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315]字字板实,一去千里,真可谓点金成铁。可见,所谓的晋人风味,不但是生活样式的继承,而且对这种生活样式的文字描述,亦必须具有韵味,不能字字板实。

至于明代士大夫对“标致”的生活方式的追求,陆符、万泰两人堪称典型。史称陆、万两人皆好奇,胸怀洞达,平日生活,不过焚香扫地,辨识书画古奇器物而已。世间嵬琐解果之士,陆符则叱之若狗;万泰为人稍为和易,然自一揖以外,绝不交谈。于是,俗子大多惶恐退去。他们的日常用品,诸如葛袍布被,邮筒束帛,尽管简朴,亦都修饰合度。据载,曾有一位名士回函给陆、万两人,极其谨慎。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陆、万两人对于简单的签题,亦很讲究,这位名士恐怕自己仓卒裁答,为他们所鄙视。两人生活,标致如此。[316]可见,生活样式追求标致,其实就是在素朴之上有所修饰。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所谓标致,应该说是故意自标其异。史料记载:“梁溪邹公履,放诞自喜,诗与字皆奇妙。尝自制纸衣冠,以标其异。”[317]而黄虞龙在给邹公履的书信中,显然也与邹公履是臭味相投。在歌舞正浓,丝肉迭奏,鼎沸满堂的热闹场景下,却时时朗诵“不是一番彻骨寒,怎得梅花扑鼻香”之句,而且还请“善筑者”“悲歌易水”,这种怪异的想法乃至行径,应该说与歌舞热闹的气氛颇不相应,难免会引起“宾朋不悦”“伎伶失色”,但在黄虞龙自己看来,却正好“忽觉自会”。[318]这是一种标异之举,亦即通过自己行为的怪诞而引起他人的瞩目,从而提高自己的声名。

名士追求一种“有致”。那么,什么是有致?明末著名山人名士陈继儒作了下面解释:“名妓翻经,老僧酿酒,将军翔文章之府,书生践戎马之场,虽乏本色,故自有致。”[319]可见,所谓的有致,就是不再追求本色,而是一种矫情,甚至是故作标致。清人许奉恩曾云:“美人原不须修饰,名士由来要率真。”[320]可见,率真是名士性格特征之一。明代名士继承晋人风度,从根本上说也是对魏晋人率真的承袭。令人吊诡的是,明代名士除了有率真之品外,与率真相对的矫情却也在他们的崇尚之列。如晋人谢安石,生活从容,围棋、赌、别墅等事,无不讲求,其量虽让人钦佩,却亦有矫饰之讥。而明人袁宗道则从儒、佛、道三家的角度肯定英雄必然“矫情”,认为谢氏妙处,正在于他出自自然的“矫情”。[321]

随着明代“苏学”(即苏轼之学)的兴盛,明代的士大夫精神又是苏轼之学的直接传承者。苏轼对明代士人的影响相当深远。明代士人,头上所戴,多喜“东坡巾”,家中所坐,喜为“东坡椅”,甚至口中所吃,亦无不以“东坡肉”为至味。

苏轼堪称宋代名士的典型。名为士大夫,固然大多具有过人之才,且能凭借自己的文章而传之不朽者。然而若是士大夫的骨格不劲,其趣味必然不深,那么,虽有才亦不足取。就此而论,苏轼兄弟确乎称得上是宋代名士的领袖。他们所交往之人,如秦观、黄庭坚辈,其才能、骨格、趣味,无不具备。尤其是秦观,趣味尤深。苏轼给秦观的书信,娓娓千百言,直披肝胆,庄语谑言,无所不备。可见,秦观其人,不但高才奇气,而且风流蕴藉,如春温,如玉润。[322]

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代名士,培养了一种与魏晋名士不同的新型名士风度,进而对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产生至为深远的影响。尤其是苏轼喜与僧人交游之习,更是成为明代士大夫极力模仿的生活样本。如明人张凤翼云:“近来士夫谢病,多挈一僧出游,以表见其高。人见之,便谓是苏长公、佛印作用。”[323]郑瑄亦云:“与衲子坐松林石上,谈因果,说公案。久之,松际月来,振衣而起,踏树影而归,此日便非虚度。”[324]两人所记,大抵已经道出了明代士大夫喜与僧人相交之风。

2。别具一格的士大夫精神

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别具一格。为示说明,这可以从游乐生活、人格志趣、忙与闲的互动、借助清议而对朝政的批判精神、安身立命的人生态度以及人格上自我之拓展诸方面加以系统论述。

其一,游乐生活。明代士大夫的游乐生活,事实上包括游与乐两个层面。就游的层面而言,明代的士人已经开始认同“游戏三昧”的人生态度。其中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师友关系的转变,即从严肃的师弟子关系,演变为不讲辈分,以德求友。这有现存的例子可以说明。如王以明,是著名文人袁宏道之师,但又与宏道之子袁述之为朋友关系。这种解脱于年分之间的行为,已非明朝世俗所谓的“师友”。于是,有人就怀疑这种惊人的行为带有“游戏”的成分。对此,竟陵派文人谭元春作了解释,并倡导一种“游戏三昧”的人生态度,希望在游戏中忘却身份、年分甚至自我。[325]

就“游”来说,不仅是士人的一种生存状态,更是一种精神状态。昔司马迁登龙门,探禹穴,徘徊江淮之上,而文气振发。苏轼望秦山,骋黄河,揖让京畿之内,而文思弘博。由此可见,博览形胜,访问陈迹,俯仰上下,实属古今豪杰之士的共同行为,并足证古人器量之阔。这与世俗之人矻矻势利、役役声色之局量偏狭、思虑汙浊,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尽管在明代理学家的眼中,“优游”对治学最为有害,[326]但更多的还是对“游”作了具体的阐述,并进而指出其对士大夫精神世界的积极意义。如李贽说自己多“遨游之交”,道:“遨游者,远则资舟,近则谭笑,谑而不为虐,亿而多奇中。虽未必其人何如,亦可以乐而忘返,去而见思矣。”在遨游的过程中,所遇所交之人,诸如琴师、射士、棋局、画工之类的“技能可人”,天文、地理、星历、占卜之类的“术数相将”,其中达士高人,未可即得,但所有这些人,无不技精神王,“决非拘牵龌龊,卑卑琐琐之徒所能到也”。与这些人交游,可以令人心神俱爽,“贤于按籍索古,谈道德,说仁义”。[327]但李贽之游,并非因为有山林之好,而且他自己亦无登临之具。为此,他不得不承认,之所以跋涉不止,目的就是为了“求道”。[328]谭元春对“游”亦有别解,云:“闭门方可出游,闭门即是思,游即是学。虽然,未尽其妙也。闭户可学,出游可思。”[329]无论是“游即是学”,还是“出游可思”,显然已经将“闭门”与“出游”和谐地融合一处。曹学佺认为,人生在世,究其实不过是一个“游”字。当然,他所谓的游,必须是一种“逍遥”之游。[330]明末清初学者张履祥将“游”之乐归纳为三:一是可以“尽交其地所产贤人”;二是可以“多购其地所传之典书”;三是“登览其地山川奇丽,与夫古人往迹”。[331]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吴伟业认为,世之末季,士大夫或沉湎曲糵,或游戏娼乐,借此自晦。至于涉名山、游五岳之类,反而成为贫贱之士的专利。但是诗人游士,尽管游历诸多名山大川,但仅仅流连光景,不谙大道。鉴于此,他将“游”视为士大夫的出路之一。[332]

揆诸明代的史实,士大夫确乎遨游成风。以士大夫的上层为例,其生活已是相当优游。史称当崇祯之世,天下多故,留都南京尚无兵戈之事,于是士大夫得以余日赋诗饮酒,极意江山,流连卉木,“骋笔墨之长,写**之致”。[333]以士大夫的下层为例,府、州、县的儒学生员,很多并不在所在学校肄业,而是在各地游学。如明代著名学者王阳明记道,“近据福建莆田儒学生员陈大章前来南宁游学”,云云。[334]此即其例。明末之时,士、农、工、商四民,无不各具“游惰之习”,其中又以士为甚。张履祥对此有下面的揭示:“今世极多游民,是以风俗日恶,民生日蹙。虽其业在四民中,莫不中几分惰游之习。而士益甚: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已;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而已。究其为害,更甚于游民也。”[335]士有游惰之习,即成游士。所谓游士,并非指府、州、县学校学生之外出游学,更多的是专指那些具有读书人身份却又失职的“游客”。这就是说,明代所谓的游士,其中的卑卑曳裾者无论,即使是其中的高者,亦不过是“挟一策一卷,往而师一先生,谒当世大人数辈,投刺名下士数辈,归而索赠言十数通,评文满纸,嘐嘐然,揭揭然,建鼓而号于人曰:某吾师也,某吾友也”。[336]士人外出游历如此,其实就是山人、清客一类的“游客”而已。施闰章曾经对古今游士作如下比较:“古之学者息有所,游有方,不得已而出。或遐方僻郡,来学于中国,游于京师,大者已成其学,小以策其名”。而明代之士则“多好游,得则忻,失则戚;甚且老困无所归”。他将此称为“游病”。然游士的广泛出现,还是因为士穷失职所致。士人之所以游**天下,难归家乡,施闰章更是一语道破:“伏处闾巷无所语,不得不走四方;及倦而归,又率无半亩一丘之地可营草堂,置书籍,以徜徉而忘老。”[337]

明代士人,游道甚广,声势则更盛,随之出现了一些工诗而好游之士。如宣城人袁士旦,就将他的诗刻取名为《江湖一客诗》,其意是说自己亦不过是江湖之一客而已。如此取名,则正如明末清初人魏禧所言,“逃者东走,逐者亦东走,自市之人视之,岂不一迹而并术乎哉?”[338]士游已经等同于商游,亦即以求利为目的。就此而论,士大夫之游,就与快乐的生活联结在一起。

就乐的层面来说,明代的士大夫娱乐生活已是相当丰富。史称晚明士大夫,凡是邀宴众宾,无不都以围棋、双陆、投壶、抹牌、赛掷之类为乐。[339]此外,无论是讲学、读书,还是游山玩水,无不以追求感官乃至精神的快乐为目的。

按照儒家的观念,即使是山水之游,也必须遵循“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准则,尤其讲求人与山水之间“相契气味”。而事实却是,明代士人之游览山水,显然有很多并不与山水有什么相干,“只资观玩耳”。[341]这是旅游的娱乐化。

众所周知,清朝人多喜批评明朝人不读书。其实,明朝人并不是不读书,而是所读之书比较杂,与清人有异。此外,明朝人读书的心态也与清人不同,而是抱着一种娱乐的心情。正如清初学者王夫之所言,当时流俗之情已经渗透到了各种书籍之中,而书籍的出版,显然也是为了迎合流俗的嗜好与需要。从另一方面来看,读书人也同样“以流俗之心”来读书,那么,这种读书的方式也就不过是一种“嗜好”而已。王夫之将这种读书方式以“三**”加以概括:其一是“色**”,即“物求其名,形求其似,夸新竞丽,耽僻摘险,以侈其博”;其二是“声**”,即“师鲰儒之章程,殉小生之矩步,析音韵以求工,设机局以相应,曳声引气,意短言长”;其三是“志**”,即“读可喜之言而如中酒,读可怒之事而如操戈,嬉笑以谐心,怒骂以快意,逞其气以击节于豪宕之篇,弛其志以适情于闲逸之语,心与俱流,情将日**”。[342]鉴于明代现实,王夫之对游士也持一种批评的态度,认为“游士”之泛滥,“即不乱人国,而抑不足以系国之重轻,民望不归也”。[343]

其二,人格志趣。就人格志趣来说,明代的士大夫或追求“逸马”“高禽”之无拘无束,或以“鹤”自喻,或以梅花自志。如商辂有诗云:“逸马不受羁,高禽厌樊笼。”[344]这是借此寄托自己不受羁绊、厌倦樊笼之情。商辂诗又云:“野性原难畜,牢笼至有今。……风高不忍去,应变主恩深。”[345]这是以鹤自喻,并表现出一种彷徨的姿态,既要追求闲云野鹤般自由自在的野**,却又因“主恩”之深,而甘愿受其牢笼。商辂有文说梅云:“夫梅得气之正者也。先春而芳,清标特立,一尘不染。昔人谓其有孤秀之心,无奔竞之态,为花之儒者,岂不信然!”[346]梅花号称花之“儒者”,商辂所欣赏的显然是梅花的“清标特立,一尘不染”的性格。

上述所论士大夫的人格追求,无不与其仕隐观念相关。这就牵涉到士大夫生活志趣的历史演变。就明初而言,士大夫的隐居观念大多以远离市嚣、隐居山林为主。如商辂诗云:“宦游不负平生志,老去重寻郊外田。”[347]商辂在与人的书信中,有云:“仆久奔走宦途,风尘污体。今向沧浪濯足,着芒鞋,顶竹笠,作山中一云水道人矣。”[348]其中所表达的是一种厌烦仕途生活的情绪,并希望至山中做一个“云水道人。张宁有一诗,描摹了一位“儒隐”的隐居生活,云:“盛世多才逸,山居远市嚣。不矜高士节,聊托野人群。弦诵消寒暑,柴桑见子孙。如何冥寂士,薄暮起移文。”[349]又有诗云:“老树荒林下,闲居意若何。西湖防物色,东阁废吟哦。径有幽人探,门无驿使过。时时风雪里,携鹤不寒坡。”[350]显然亦是以隐居山林为乐。

其三,忙与闲的互动。在论及忙与闲之间互动之势以前,尚需要回答如下问题,即何为“忙人”?何为“闲人”?为此,明代著名文人汤显祖曾对“闲人”与“忙人”作了区分。他认为,所谓忙人,就是“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这两类在朝争名、在市争利之人,可以称为“忙人”。所谓闲人,就是“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这两类优游于山水之间的人,可以称为“闲人”。[354]

从整体上说,士大夫应该说是一个有闲阶层。他们凭借自己的经济实力,过着一种优哉游哉的生活。但值得指出的是,随着商业化的渗透,士大夫亦开始成为一些忙人,尽管他们仅仅是为升官发财而忙碌。李贽有一首《朔风谣》,既是他自道,也是当时士大夫为了名利而奔走于道路的真实写照。其中云:“南来北去何时了?为利为名无了时。为利为名满世间,南来北往正相宜。朔风三月衣裳单,塞上行人忍冻难。好笑山中观静者,无端绝塞受风寒。谓余为利不知余,谓渠为名岂识渠。非名非利一事无,奔走道路胡为乎?试问长者真良图,我愿与世名利图,同歌帝力乐康衢。”[355]可谓当时士大夫的真实写照。

其实,忙与闲之间的关系,也一直为明代士人所讨论。正如徐增所言:“尝见忙人忙到不耐烦,便思无事,即无事亦忙。又尝见世间闲人闲到不耐烦,辄思作一事,即有事亦闲。惟会此则城市如山林,朱门如蓬户矣。”[356]可见,在士大夫的忙闲观念中,所追求的应该是一种闲中有忙、忙中有闲的生活。换言之,身处城市,而心系山林,或者说身在朱门,却心如蓬门。于是,在晚明也就出现了一种“心闲”之说,如赵贞吉略带玩笑地说:“我这个嘴,张子这个脸,也做了阁老,始信万事有前定。只得心闲一日,便是便宜一日。”这种说法带有“万事前定”的宿命色彩,与商业化社会所带来的忙碌乃至进取精神不合。但也正是这番话,李贽却读出了另外一层意思,这就是“世间功名富贵,与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缚人,人自束缚耳”![357]显然,在李贽看来,诸如功名富贵、道德性命这些外在的东西,并不会束缚人,关键在于人的内心必须有一番“闲心”,免于自己成为功名富贵、道德性命的奴隶。

其四,借助清议而对朝政的批判精神。赵园通过对明清之际士大夫的研究,就明代士大夫的批判精神作了如下阐述:“明代学术虽以‘荒陋’为人诟病,明代士人却不缺乏对自己时代的批判能力,尤其在明清之交,在经历了劫难的那一代人,在其中的思想家。那一代士人中的优秀者所显示的认识能力,为此后相当一段时间的士大夫所不能逾越。”[360]这虽是就清初士大夫而论,其实与明代士大夫一脉相承。

当然,这种批判的矛头,主要是针对士风世俗的堕落而发。但在批判的过程中,其态度却是一分为二:一种是积极的批判,而另一种则是逃避。明代著名文人李开先曾列举了刘九、张三两人死后的传闻作为例证,以证明当时士大夫对待士风世俗是多么的不满。据传闻,张三是刘九的邻居,死后一同去见阎王,在检查生死善恶簿之后,允许他们再次投生为人。阎王问他们的想法。刘九说:“愿得二明目,仍住河边。”张三则说:“只愿无目,在深山中。”阎王究问原因,刘九答:“痛恨有司贪财傲物,今添四季考察,河边净洗吾目,试观终得无事否?”而张三则答:“世俗偷薄,人情翻覆,无目兼且深山,以不见为净,免受业障苦恼也。”[361]这当然是一则笑谈,但基本可以看出当时人对待社会的不满与批判情绪。

其五,安身立命的人生态度。何为安身立命?安身立命究在何处?对此,明末文人徐世溥,就儒家的安身立命精神,作了较为系统的阐述。所谓安身,就是要“贯穿百氏,上下古今,纵横事理,使物莫足碍之”;所谓立命,就是要“根柢至性,原委六经”。换言之,尽管士大夫的人生追求,莫不期于自达其性情而止,但最终还是要以广读书、善养气作为根本。[363]

在明代士大夫中,凡是有道之士,无不抱着“随时安命”的人生态度。陈白沙堪称其中的代表。他有《归田园》诗三首,其第三首云:“近来织畚徒,城市售者希望。朝从东皋耕,夕望西岩归。贫妇业防绩,灯下成岁衣。但令家温饱,不问我行违。”这是一首和陶渊明《归园田居》之诗。其诗中所谓的“行违”,其实就是指乐行忧违。诗中托言古人有以织畚为业之人,但今之织畚之人,已多不见售于城市。我只要抱着朝耕夕归以为食,贫妇灯下纺织以为衣,聊求温饱即可。若是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岂是我之所求?白沙随时安命如此,非有道之士不能为此。[364]可见,所谓的安身立命,其实亦可称之为一种“达生”的人生观念,用明朝一位姓官的读书人的话语来表达,就是“穷达天为,智者不愁。泻水置地,任其所流”。[365]于是,儒家的安身立命观念,在明代士大夫的生活观念上与道家的达生观开始融为一体。

其六,人格上自我的拓展。明代士大夫自我精神的拓展,王阳明堪称功莫大焉。阳明曾有言:“君子不蕲人之信也,自信而已;不蕲人之知也,自知而已。”[366]王阳明的学说到了李贽那里,更是显得大胆。他说:“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367]这样大胆的说法,李贽自己也感到“狂愚”,但确实反映了李贽的“率性之真”。李贽是一个诚实的人,他一生的追求是在求得一个能对自己直谏的良友,不但自己不掩饰过错,同样也希望朋友能直言“攻发”他的“过恶”,并将这样的良友视为自己的老师。他最希望自己的朋友是一个锻铁的“大炉锤”,时常能对他的过错进行锤炼。因为他深知下面的道理:物不经锻炼,终难成器;人不得切琢,终不成人。所以,他自称与人商讨学问,完全是为了“求友”,而并非是为了“求名”,是为了“求道”,而不是“求声称”。正因为有了如此的胸怀,所以他对自己的过恶能做到相当的坦**。他有这样一句名言:“我不喜吾之无过而喜吾过之在人,我不患吾之有过而患吾过之不显。”[368]真人性格,一览无余。

自我精神一旦得到拓展,并发展到极致,就会流于下面两端:一是狂,二是狷。明人王宗沐对“中行”“狂狷”“乡愿”三者作了相当有意思的比喻。他用打官司来比喻此三类人:中行,就好像“直者”。狂狷,“则事虽有曲,而彼以其为乡村之人,不复知官府之法也,而方且真认以为是,而屹立不可动摇。其诉于官者,虽非法,而其本心未尝昧,其原词未尝饰也。”至于乡愿,则“其事之曲甚于狂狷,而其词之直也(甚)于中行。又其奸猾之性,硬执之口,燻赫之势,足以助而张之,听者方不知所以为断,而旁人视之以为信然。比其得利以归,市人方相以为庆,而后有讼而不得于官,将访而就谋之矣。”[373]可见,狂狷自然可以成为君子一路,而与乡愿不同。所谓狂狷,最常见者是为人落落寡合。如明末人李应昇,自名其读书之室为“落落斋”。究其原因,就是应昇生平,于世多落落难合,自诸生至历官御史,无不如此,不独弹劾逆党一事。何谓“落落”?明末清初人魏禧也作了很好的解释,即所谓“落落”,既可以是“狂之嘐嘐”,也可以是“狷之踽踽”,更可以是“孟氏之嚣嚣”,其特点就是一种“耿介”,从而与乡愿不合。[374]

与狂狷相应者,尚有士人崇尚“狂简”之风。早在明代中期,在苏州的士人中,就不乏人格“狂简”之人。关于狂简,明人曹学佺作了如下解释:“志大言大,而标许甚不苟;脱略世故,而咏歌以自娱。”[375]

“狂狷”虽可称一路,然若细究之,尚有差别。根据宋儒的解释,所谓狂,就是“智者过之,行有不揜”;所谓狷,则为“贤者过之,见有未明”。[376]就狂来说,何心隐之狂堪称典型一例。正如万历年间周良相所言,何心隐本来就旷达天成,“或大其贞于动乎险中之狂,或出入于巍巍浩浩之狂”。但心隐之狂,并非完全逾越传统道德与礼教之狂,其本心还是不过悯其学之异同,“终不敢少贬其中立于身家之统脉,以求殉乎人。”正因为此,不但“举世非之而弗顾,极而至于大有弗堪于人情者亦弗之顾”。可见,何心隐之狂,是“独狂于观过知仁之狂,独狂于当仁不让之狂,独狂于固穷俟命之狂”,而不是堕落于骄泰世俗之狂,更不是行为**之狂。[377]这种评价显然切合心隐思想乃至行为的实际。心隐虽不容于当时的时代,甚至被一些保守之人目为“妖人”,或许他也说过一些不为世人所接受的话,但若仔细阅读心隐保留下来的文字,心隐思想还是以实践儒家理想为主。他率同族所建的“聚和堂”,实际上是在实践儒家的亲亲之义;在北京时,他建“复孔堂”作为讲学之所,其恢复孔子道统的意图也是不言而喻;在湖广建“求仁书会馆”,则更是孔子仁学、仁道的具体实现。[378]

世俗之人眼中的李贽,与李贽自己对自我的认识,显然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在被李贽斥责为“龌龊者”的世俗之人看来,李贽其人实在有点狷隘,甚至不能容人,或者倨傲不能下人。他们往往举出下面两个例子,以说明李贽其人之狷隘、倨傲:一是李贽到黄安时,终日锁门,不与人相见;二是自居住龙湖之后,尽管不再锁门,然拜访者前来,仍是至门而不得相见,或者见了,并不以礼待人,即使其中有几人被李贽加礼,但不久也被他所厌弃。其实,这显然误解了李贽的为人以及他内心的苦处。正如李贽自己所言:“殊不知我终日闭门,终日有欲见胜己之心也。终年独坐,终年有不见知己之恨也。”同是一种行为,却有狷隘、倨傲与高洁之别。在世俗之人看来,李贽其人狷隘、倨傲;而在李贽自己看来,却是一种“高洁”的行为。[382]李贽性格峭直,一生好骂人,然亦正如他自己所说,人们并不因此而恨他。究其原因,李贽骂人,不过是口恶而心善,言恶而意善。[383]尽管世人不恨他,但也并不与他相亲,所以才导致一些人对他的误解,认为他狷隘、倨傲。

在正统人士看来,晚明是一个妖魔化时代。服饰趋于新奇,甚至怪模怪样,被人斥为“服妖”;时尚、稀罕之物不断涌现,人们趋之若鹜,同样被人斥为“物妖”。至于人,也不再与传统儒家的中庸相符,不但毫厘未妥,甚至还作怪,这种作怪就难免被人视为“妖人”。至于晚明的“妖人”,李贽举出了下面三人:第一位是何心隐,本来是一个英雄汉子,慧业文人,但所说尽是一些世俗之人感到惊讶之言,而所行也均是愚懵之人所怕之事,一言一行,无不都为常人所惊怕,那么难免会被人称为“妖人”。第二位是方湛一,虽然为人聪明伶俐,人物也算得上俊俏,能文能武,自然能鼓动人,但他又无实盗名,甚至想凭借他的虚声鼓动一些贤者从己,于是难免也被人称为“妖人”。第三位则李贽直承就是自己。他说自己任性自是,遗弃事物,好静恶嚣,更是一个妖怪之物,只宜居住在山里,不应当入城近市。一旦到了城市,就会触物忤人,怎么会不被人视为“妖人”呢?[384]

值得注意的是,正当在王学影响下士人行为逐渐趋于“索隐行怪”之时,王门后学中也有一些学者重新倡导儒家的“中庸”。如焦竑在批评“索隐行怪”的同时,主张重新回归“中庸”。焦竑所谓的“中庸”,就是合乎“愚夫愚妇与知与能的”。至于那些故意索隐行怪之士,原本心中也有全道,却因自信不及,向外求增,所以反而失去了求道的机会。[386]焦竑是李贽的挚友,他的这种看法显然受到了李贽的影响。其实,李贽的人格同样具有双重的特征:我们所最注意的是他的狂放、反叛的一面,也即“自立”或有骨气的一面,正如他自己所说:“能自立者必有骨也。有骨则可藉以行立;苟无骨,虽百师友左提右挈,其奈之何?一刻无人,一刻站不得矣。”毫无疑问,这是李贽治学乃至做人的基础,但也并不能因此就说李贽其人狂放得近乎狷隘,并且全盘否认师友在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的作用。李贽同样肯定自立之上的师友之助,正如他所说:“然既能行立,则自能奔走求师,如颜、曾辈之于孔子然,谓其不系师友,以非也。”[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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