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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第1页)

长歌当哭

——怀念富仁

罗钢(清华大学)

从富仁的追思会归来,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信手翻开一本旧著,这本书的序言是富仁写的。在序言末尾谈到我们两人的交往时,富仁写道:“六载同学,六载同事,十二年情同手足,相濡以沫。”读着这些文字,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本书出版于1993年,从那时起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在将近四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我一直把富仁看作自己最敬重、最挚爱的兄长。

我和富仁初识是在1978年春天,无论是在我们个人的生命史上,还是在我们民族的生命史上,那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春天”。那年四月我们同时来到古城西安,参加西北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的复试。这是“**”后第一次招收研究生,参加复试的同学人才济济。除我之外,都是“**”前的大学生,我内心很忐忑,一点儿自信也没有。富仁或许是看出来我的紧张和不安,走过来主动和我打招呼。富仁自称是山东人,我当时看着面前这位瘦小精干、面容黧黑的中年人,很难把他与想象中的“山东大汉”联系在一起,便追问他是山东什么地方的人。富仁略微迟疑了一下道:“说出来你恐怕也不知道,山东聊城,是鲁西南一个比较贫穷的地方。我们那里出过一个名人,叫傅斯年。”还真的被他说中了,我那时年轻无学,既不知聊城是何地,也不知道傅斯年是何人。富仁又告诉我,他是山东大学外文系毕业的,在聊城一所中学教语文,这次报考的是鲁迅研究方向,复试名单中原本没有他,是因为排在前面的一位同学政审遇到麻烦,他才临时补进来的。和富仁的交谈,使我当时紧张的情绪缓解了许多。那次复试,我和富仁等几位外地同学被安排住在一起,多了一些接触,富仁的坦率、真诚、谦逊和友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出于这份好感,当我接到研究生入学通知时竟情不自禁地想,要是那位王富仁同学也能被录取就好了。结果当我报到时,才知道富仁已早我两天到校了。

富仁常常自称是“农村人”。其实他的父亲念过书,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如果填写家庭成分,富仁应该填“革命干部”才对。他小时候跟随母亲生活在农村,身上的确保留着一些农村人的生活习惯。在西北大学读书时,我们作为研究生享受的一个特权,是在教工食堂就餐。教工食堂面积狭小,通常找不到座位,但富仁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喜欢蹲在地上吃饭。偶尔我们也能占领一张饭桌,大家高兴地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谈。这时富仁反而不大自在了,于是他选择蹲在一张凳子上,这样就比众人高出一头。只见他一面喝着热气腾腾的“杂稀”(他的最爱,就是通常说的玉米碴子粥),一面高谈阔论,有一种领袖群伦的气概。富仁生病不喜欢去医院,习惯自己“扛着”。在北京师范大学时,有一次我去他家,他躺在**,腰疼得站不起来,大家都劝他去医院。富仁的家与校医院近在咫尺,但他抵死不从。我听见他吩咐大嫂去找一块砖,在炉子上烤烫了,然后用一块毛巾之类的东西裹起来放在他腰上。富仁还有一个习惯可能也与他幼时在农村生活有关。在使用电脑之前,人们写作一般都用钢笔,我们用的是所谓的自来水笔,而富仁用的是那种最原始的蘸水笔。他写作时先要在墨水瓶中蘸一下,写一行字,再蘸一下,再写一行字。他的许多论文都是用这种蘸水笔写出来的,可能直到改用电脑才放弃。由于采用这种书写工具,富仁的字一横一捺都很用力,字迹很清晰,很容易辨认,但并不十分规整,流露出一种倔强不羁的意味。

不过,你如果真的以为富仁就是一个农村人——甚至就连“王富仁”这个土气的名字都在为我们指示他的农村出身——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无论在思想观念、价值系统、文化趣味等的哪一个方面,富仁都是典型的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也许正因为从农村走来,他对农村的认识更加直接和真切。富仁在自己的著作中持续地揭发和批判中国农民身上所具有的保守、封闭、狭隘和冷漠。他是少数几位从20世纪80年代到今天,一直始终不懈地高举启蒙旗帜的中国学人。然而,农村生活在富仁身上留下的难道仅仅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生活习惯吗?我认为并不尽然,在富仁身上至少保持着一种在中国农民,尤其是北方农民的性格中常常见到的特征,那就是“执拗”。

富仁说自己“执拗”,开始我并不相信。在日常生活中,富仁是一个很随和、很好相处的人。富仁生病后,我担心他在汕头无人照顾。他说有一个保姆照料他的日常起居,时间长了,相处得很好,这我是相信的,富仁在生活中是很好“侍候”的。但在有些事情上,尤其是一些他认为重要的事情上,富仁的确是“执拗”的。在思想上,富仁从不轻信,但他一旦认准了某种真理,他就不会放弃、不会退缩,会义无反顾地坚持到底,用农村话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几十年来,富仁的思想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但像梁启超那样动辄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而战的情形在他身上是不可能发生的。当“执拗”与“保守”“狭隘”这样一些因素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会发生悲剧,但富仁的“执拗”不是“认死理”,而是“择善固执”。他一生对鲁迅的敬仰和热爱,对鲁迅精神的捍卫和实践,就是这种“择善固执”的体现。这种“择善固执”使富仁避免了在知识分子身上常常发生的动摇、软弱、患得患失。富仁个子不高,但内心很强大。20世纪80年代初“左”风未泯,富仁在鲁迅研究中提出的新观点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有人试图把正常的学术讨论转化为政治批判,许多朋友都为富仁捏一把汗,富仁此时却毫无惧色,他对我说:“我不怕被人打倒,因为我原本就是躺着的。”

富仁说,他的前半生是不幸的,置身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特殊的环境,如果一个人把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精神和农村人“执拗”的性格结合在一起,必然是十分危险的。富仁住院期间,在一次闲谈中我们说起,五四以后的作家,乃至一般知识青年都喜欢写日记,这为我们打开了直接通向那个时代心灵的一扇扇窗户。可惜在经历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之后,这种写作传统就式微了,很可惜。这时富仁很认真地告诉我,他在读中学的时候就坚持写日记,由于在里面写了一些真实的想法,被同学告发,作为他思想落后的证据,使他受到了集体批判。在“**”中,富仁的父亲成了“走资派”,家庭经济来源断绝。那时,富仁的恋人离他而去,富仁也因不愿随波逐流而受到孤立,在生活和精神上都陷于困境。富仁说,在精神最苦闷的时候,他偶然在街上捡到一毛钱,此后一连几天他都在大街小巷寻觅,目的其实是转移注意力,暂时摆脱难以承受的内心痛苦。大学毕业后,富仁去了军垦农场,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据大嫂说,一年冬天她去农场探亲,只见走来的富仁又黑又瘦,穿着破衣烂衫,**盖的被子已经由白色变成了黑色。大嫂只好将被里翻过来做被面,凑合着过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为富仁洗被子。回到故乡以后,富仁做了一个普通的中学语文教师,一教就是八年。这段时间他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两个儿子先后出生。我从未见富仁干过家务活,家里的事都由大嫂包揽。但据富仁说,在那一段时间,他也做一些家务,为了让大嫂能够腾出手做饭。他的任务是抱孩子,他还吹嘘说,自己有一手绝技,能一手抱孩子,一手玩扑克。尽管富仁讲得很平静,有时还带点儿调侃,但我仍然能从他的叙述里感受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深深的悲哀,感受到他当时内心的彷徨、苦闷和挣扎。幸而在这种精神危机之中,富仁遭遇了鲁迅。正是鲁迅把他从平庸、枯燥的日常生活中拯救出来,使他的灵魂不至于被周围冷酷的现实吞没和湮灭。借用富仁读过的一位俄国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文章的题目,正是鲁迅使他看到了“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直到去世前,他还对我说:“人们只知道我热爱鲁迅,但他们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情况下遇到鲁迅的”。萧军在延安说:“鲁迅是我的父亲,毛泽东是我的大哥”。富仁从未这样说过,但确实把鲁迅视为自己精神上的父亲。富仁一生许多重要的精神特征,如不妥协的反抗和批判精神,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同情,对学院派精英知识分子的警惕和怀疑,内中都有鲁迅的“遗传基因”。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和他的研究对象能够契合到这样的程度,正如我们可以通过富仁的研究来接近鲁迅,我们也可以通过鲁迅的言行来猜度富仁。我曾对朋友说:“其实要了解王富仁并不困难,你只消估计鲁迅在某种情形下会做什么,王富仁也一定会做什么。”

富仁重新回到学校念书时,已经37岁了,就一般情形而言,求学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了。阎琦兄在回忆文章中说,富仁学过俄语、日语,还曾跟我“自学英语”,关于后者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事实上,在研究生阶段学的日语,我也没有见他使用过,他能够娴熟运用的是他大学时学的俄语。我的硕士论文写的是浪漫主义文艺思想,研究文献中有一部苏联学者万斯洛夫的《浪漫主义美学》。我的俄语不好,为了帮助我,富仁每天晚上翻译几页,集腋成裘,后来订成了厚厚的一本。富仁翻译得很轻松,把它当作写作论文后的一种调剂,我很少见他使用字典。

和富仁年纪相若的一代知识分子,是中国当代史上空前的一代知识分子。当他们进入思想和学术领域时,他们既有自身明显的劣势,也有自身强大的优势。富仁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从一开始就懂得如何尽可能地避免自己的劣势,同时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优势。进校后不久富仁就说,他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先把鲁、郭、茅、巴、老、曹的书一本本读完再做研究,他只能一边读书,一边做研究。富仁大学学的是俄语,他在青年时代对俄罗斯文学情有独钟,如果不是“**”,他很可能成为一位优秀的俄罗斯文学专家。他的文学趣味是俄罗斯文学培养的,他的论文的那种纵横捭阖、长篇大论的写作风格也受到了19世纪俄国批评家别、车、杜的影响。由于具备深厚的俄罗斯文学学养,我记得在同学中富仁较早地确定了自己的论文题目——《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此后,鲁迅与果戈理,鲁迅与契诃夫,鲁迅与安特列夫,论文一篇接一篇发表出来,最后构成了一部完整的专著。富仁这本书是他的硕士论文,就所达到的水平而言,远远超过今日许多的博士论文。

富仁之所以能在学术上迅速走向成功,得益于历史赋予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某种特殊的精神财富。在青年时代,他们被一场猛烈的风暴从大学连根拔起,抛向社会的底层,以一个普通的工人、农民、教师的身份,长期生活在人民群众中间。在重新回到学校之前,他们已经在社会这所大学里学习了很多年。他们不是两手空空地归来的,而是带来了自己对中国社会现实的长期深入的观察和理解。这些知识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而是从自己直接的生活体验中得来的。富仁的才华就体现在,他善于对这些直接的经验加以综合、提炼、概括,并将其转化为一种体系性的理论话语,从而在思想和学术上取得重大的突破。我认为,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富仁一批最优秀的论文何以在20世纪80年代带来那样强烈和广泛的思想冲击。当然,这种成功是有代价的,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富仁并不是孤立的,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领域涌现出的一批优秀学者,与富仁有着类似的经历。我想,这或许就是在新时期文学研究中,为什么首先是在中国现代文学,而不是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或外国文学研究领域取得突破。因为正是在这一领域,研究对象与研究者的人生体验最容易打通,经验之花最容易结出学术之果。不过在这方面,富仁似乎表现得特别突出一些。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应约写一些电影评论,其中一篇叫《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题目很有时代气息,那时北京正在修三环路),评论的是一部当年的获奖影片《野山》。影片描写了农村改革中家庭关系的变化,一位同学读了之后对我说:“这不是在写他和大嫂的关系吗?”鲁迅把作者分为两类,一类的态度是“隔岸观火”,另一类是“把自己也烧在里面”,富仁属于后者。

富仁因其专著《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在鲁迅研究界崭露头角。1982年他去北京攻读博士学位,很快进入了学术喷发的“窗口期”,连续发表了若干篇在当时产生了广泛影响的论文。其中最著名的是两篇文章,一篇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镜子——论〈呐喊〉〈彷徨〉的思想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年第1期),另一篇是《在广泛的世界性联系中开辟民族文学发展的新道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5年第1期)。我认为,这两篇文章堪称富仁论文中的双璧。我那时在故乡的一所大学教书,富仁特地从北京寄来载有这两篇文章的刊物,并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名字。学者之间通常会赠送自己的著作,但赠送载有自己某篇论文的刊物的事是比较少见的(国内的刊物通常没有抽印本),足见他自己也很珍视这两篇文章。至今我仍然记得捧读这两篇文章时那种激动的心情。富仁的文章有一种摄人的气势,你一旦进入它的思想逻辑,就像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所承载、所裹挟、所超度,随之跌宕起伏,不能自已,使你最终不能不为他的思想结论所折服。他的文章就如清人沈德潜所说“其间忽疾忽徐,忽翕忽张,忽渟潆,忽转掣,乍阴乍阳,屡迁光景,莫不有浩气鼓**其机”。“大气磅礴”确乎是“王氏论文”的鲜明印记,所以他的论文篇幅大多比较长,动辄数万言。文章写得长,并不是因为旁征博引,他的文章注释一般都不多,一些受英美学院派训练的学者对此很不理解。20世纪90年代初,陈学超兄在香港筹办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富仁提交了一篇论文,香港大学的一位学者质疑道:“王教授的论文这么长,怎么注释却这么少?”很早以前我就发现,富仁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写作习惯。我们写文章,写到中间突然发现某一段写得不如意,会将当页撕掉,将这一段重新写过,而富仁不同,即使已经写了很多,他也会将已经写好的全部废弃,从头再写,通常一篇稿成,废纸篓已经塞满了。我想,这恐怕就与富仁追求文章的气势有关,即所谓“一气如注”“一气呵成”。由于这个缘故,富仁是不适合考试的,当年只能“候补”,也就不足为怪了。

1984年富仁毕业,成为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位中国文学博士(一说为中国现代文学博士),名满天下。次年,我也考入北京师范大学读博。入学不久,我便去问导师童庆炳教授,究竟什么样的博士论文才算合格。童老师取出一部像砖头一样厚的著作说:“写成这个样子就可以毕业了。”我凑近一看,正是富仁新近出版的博士论文《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心里叫苦不迭:“富仁兄,你写这么厚干什么呀?”这本书我一直没有勇气读完,在当时却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反响。记得有一部电视剧,男女主人公都是好学上进的青年,一日女主人公问道:“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呀?”男主人公一脸庄严地回答:“正在读王富仁博士的《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放在今天,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而在当年却是可以理解的。就在那段时间,有一次我去王府井百货大楼买衣服,柜台里面好几个女售货员顾自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根本不搭理我。我仔细一听,原来她们讨论的是一部谌容的小说《人到中年》。

大约就在这一时期,富仁的名望达到了巅峰,许多外地来京的学者都欲一睹他的风采。我有一个朋友在四川大学教书,他的专业和现代文学毫不相干,也央求我带他去拜访富仁,富仁照例来者不拒。有一段时间,通往富仁家的小路上求贤问道的人络绎不绝。一天晚上我因事去找他,见他瘫坐在沙发上,说是今天累坏了,前后接待了十三批客人。尽管富仁已经成为名人,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骄矜之色,对身边的朋友、同事和学生,他仍然保持着向来的谦逊和低调。那么富仁内心究竟有没有变化呢?最近读到阎琦兄的文章,使我对富仁有了一些新的认识。阎琦兄来京开会,住在富仁家,他记下了当时与富仁的一段对话。阎琦说:“富仁啊,你现在差不多是半个思想家了。”富仁说:“半个?我已经是整个一个思想家了。”阎琦打趣说:“我可是以严复、梁启超、胡适为思想家标杆的呀!”富仁说:“如是,则假以时日,假以时日。”或许,这反映的是富仁当时对自己真实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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