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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第2页)

在生活中,有人长于理性,有人长于感性。富仁长于理性思考,他的学术研究也以“思想”著称,因此人们往往会忽略他身上感性的一面。在长期的接触中,我发现,他其实是一个敏感、细腻,有着丰富内心情感的人。我们在西北大学那几年,正是以刘心武的《班主任》为代表的伤痕文学流行的时候。富仁在学习之余写了几篇小说,牛刀小试,就颇有斩获。其中发表出来的有两篇,一篇叫《集邮者》,发表后即被《小说选刊》转载;另一篇发表在《上海文学》上,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没有爱情描写。我那时年轻,对这方面很向往,于是稍微有一点儿失望。不过富仁并不道学,也不拒绝风花雪月。在西北大学,为了方便学外语,学校给我们配了一台老式的录音机,不知哪位同学弄来一盘邓丽君的录音带,过去从未听过这种“靡靡之音”,觉得很新奇,富仁也来听。寒假前,富仁来要那盘录音带,说是原来工作的中学也有一台录音机,他准备带回家去听。这种老式的录音带足有盛菜的盘子那样大,携带起来很不方便。那时从西安到聊城交通不便,需要先乘火车,再转长途汽车,辗转几次,但富仁还是把它带走了。周末我们几个同学常结伴去看电影,那时正是中日关系的蜜月期,有几部日本电影在国内热映。有一部栗原小卷主演的《生死恋》,我和富仁看过不止一遍。理性与感性兼擅的人有时会因二者的矛盾发生困扰,外国的席勒、中国的王国维都述说过二者相互干扰的情形。这种情形在富仁身上是否发生过呢?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部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被翻译过来,作者名叫瓦西里耶夫。小说写的是卫国战争时期一群苏联女兵的遭遇,很悲壮,也很美,大家读了都很感动。富仁是学俄罗斯文学出身的,更是极口称赞。感叹唏嘘之余,我问富仁:“你认为这部小说与鲁迅小说比较,水平如何?”富仁说:“论思想,恐怕还是鲁迅深刻一些。”我说:“我们暂且不说思想,只谈二者的艺术吧。”富仁大概还沉浸在小说唤起的美感中,于是承认这部小说在艺术上可能比一些鲁迅小说更感人,水平更高。我顿时来了精神:“且不说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俄罗斯文豪,即使在苏联文学中也还有肖洛霍夫这样的大家,瓦西里耶夫充其量只是一个二流作家,如果……”话还没有说完,富仁已经识破我的圈套,转身不再搭理我,不过他倒也不恼。不知这算不算富仁的感性对他的理性的滋扰呢?

人们乐于和富仁接近,除了他的真诚、善良之外,还因为他是一个风趣和幽默的人,时常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他的牙一直不好,后来索性换了一口新牙,换牙期间他出门总戴口罩。那时北京还没有雾霾,戴口罩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于是路上遇见的熟人都会关切地问他是否生病了,富仁一面摇手一面略带羞涩地回答:“没有,没有,是我的脸在装修。”

在生活中,富仁是个很聪明的人。我遇到棘手的事,会首先想到他,第一个向他求教。1995年,我开始招收博士生,那时候博士生招生数量小,一些同学和朋友便热情地向我推荐考生,这使我感到为难。我问富仁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富仁说:“我通常这样答复,如果你推荐的学生和其他考生考得一样好,我会优先考虑他,如果其他学生比他考得好,我就没有办法了。”于情于理,都无懈可击。事实上,在博士生考试中,几乎不可能有两个人考出同样的成绩。

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特别值得怀念的历史时期。那时有一句话时常见诸报纸和广播,“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在这股历史大潮的冲击下,许多一度密布政治暗礁的思想禁区被冲破,许多长期禁锢人们头脑的思想枷锁被砸开,一个自由、广阔的思想天地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与此同时,浊浪滚滚的物质至上、拜金主义、消费文化还没有兴起,还没有扭曲和吞噬人们对真、善、美的自然追求,这就为像富仁这样的人文知识分子施展才华提供了难得的历史机遇。

与精神上的意气风发相伴的是物质上的极度贫困。那时候在学校里,除了读书,一个主要的“娱乐”方式就是聚在一起“侃大山”。当时我单独住一间宿舍,富仁常在周末的晚上来聊天,一些同学也时常来参加。除了一杯白开水,我拿不出任何东西招待大家,谈话很热烈,常常持续到深夜,但无论多晚,富仁都会独自走回家去。有一次,富仁来得较早,照例半躺在**,一面抽烟,一面“神侃”。这时进来一位同学,一进门就喊饿,在屋里四处搜寻,一无所获,最后终于找到半袋奶粉,大喜过望,于是冲了一大碗,咕咚咕咚喝下,抹抹嘴,加入谈话。这些谈话的内容已经记不得了,也无须记忆,因为谈话中的许多思想火花,后来都被他们吸收到各自的文章中去了。那天晚上,这位同学的精神特别好,为了一个什么问题与富仁“死磕”。我支持不住,顾自睡了。“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第二天红日临窗,我发现二人都走了,屋里留下一地烟蒂,这是富仁的成绩。再看看我的奶粉袋,已经完全干瘪了,我这才明白,昨夜那位同学精神如此亢奋的原因。

故人已逝,这样的谈话不可复得了。

当然,那时的思想学术也存在自己的问题,如有些浅薄、浮躁等,但那时的学术界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今日熏人的铜臭。富仁一直很感念两位先生对他无私的提携,一位是樊骏先生,一位是王信先生。我不认识樊骏先生,但与王信先生有一面之缘。1988年博士论文通过以后,我把其中的两章分别寄给了《文学评论》和《中国社会科学》。不久我就接到了王信先生的电话,约我去《文学评论》编辑部一谈。王信先生很严肃,很认真,让我对稿子做一点儿技术处理。谈话时间很短,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中国社会科学》那位编辑年轻一些,也要热情一些,对我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两篇文章很快都发表了。此后我与他们再无联系。时隔三十年,我在富仁的追思会上再次见到王信先生,本想趋前问候,但转念一想,像我这样普通的作者,他一生不知接待过多少,一定不记得我了,于是停下了脚步。最近我指导的一位博士生告诉我,他的一篇论文被某学术刊物录用了,但同时要他交纳15000元的资助费。这位同学家在农村,要拿出这笔钱颇感吃力,恰巧我系的一位老师与该刊的编辑相熟,他便托这位老师去说情,希望能适当降低一些,结果遭到严词拒绝。和他相比,我们当年是多么的幸运啊。

尽管富仁后来在学术上不断地取得新的成绩,还担任过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的会长,但我始终认为,在精神上他是属于20世纪80年代的,他的思想、力量、成就、影响乃至不足都与那个时代紧密相连。正是在那时,富仁的生命放射出一生中最为灿烂的光华。

2016年7月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王培元兄的电话,说是富仁罹患恶疾,现在已回北京治疗。第二天我匆匆赶到301医院,推开病房的门,只见富仁的床铺空着,我以为他被送去治疗了,便去护士站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护士很惊讶,说王富仁在病房里呀!我回到病房仔细一看,富仁背对着我,俯身坐在病房里的一张小桌旁。因为治疗,头发剃得很短,所以我一下子没有辨认出来。我走过去一看,他还在读书,看的是杜威的《民主主义与教育》。富仁像往常一样,平静、安详,大概看我的神色有些异样,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不要紧,鲁迅才活了五十几岁,我今年都七十多了。”

富仁了解自己的病情,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和悲伤。化疗是十分痛苦的,未曾经历的人难以想象。据富仁邻床的一位看起来身强力壮的病友说,一个疗程之后,人就像被彻底击倒了,软得就像一团棉花,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动的能力。对于富仁来说,每一次化疗都是一场痛苦的搏斗。当筋疲力尽地结束一个疗程后,他会回到南方修养一段时间。我一般选择在他入院之前和出院之后陪他吃两次饭,开始富仁还表示要回请我,后来便习以为常了。我知道,这两餐饭慢慢对他具有了某种仪式性的象征意义,前一次似乎是在为他的出征壮行,后一次则是在庆祝他又一次战胜病魔,胜利归来。后来我去医院看他,他会略带几分夸耀地对病友说:“他在等着请我吃饭呢!”

这是一生中,我仅有的几次请富仁吃饭,我非常珍惜这种机会。在西北大学读书时,富仁是同学中发表论文最多,也是稿费收入最高的。每次收到稿费,他先将大部分寄回家里,再给自己留下买香烟和稿纸的钱——这是为了再生产购买必备的生产资料,余下的便用来请同学们喝酒。我虽不喝酒,却也在受邀之列。富仁交给我的任务是,酒席终了,把喝醉的同学搀扶回学校。每一次都是尽欢而散。那时物价低,喝一次酒也就十几、二十块钱。不过那时的生活费用也很低,这笔钱大概足够富仁大半月的生活开销了。

我去北京师范大学时,富仁已把家眷从山东接来。我曾夸口说:“在师大,富仁家是我唯一不打招呼就可以过去吃饭的。”小儿顽劣,放学时常被老师留下训话,我也会被捉去一同受训。训话完毕,已经过了饭点,食堂关门了,父子二人便相率向富仁家走去。那时富仁家住顶楼,只要听见楼梯上响起一重一轻的脚步声,大嫂就会起身说:“罗钢来了。”全家相视而笑。待我们进门时,桌上已摆好了两副碗筷。富仁家饭菜的种类不多,但分量很充足。

不能说富仁不修边幅,但他对衣着打扮向来是不在意的,他对饮食也不挑剔,很容易满足。很久以前,我曾从四川给他带了一瓶白酒,富仁赞不绝口。在病中请他吃饭,他只提供两种选择,要么是烤鸭,要么是烤肉,除此之外,他似乎不知道世上还有许多佳肴美馔。富仁的生活一直是简单、朴素的,即使是经济条件好了,也没有什么改变。我记得鲁迅曾经说过,如果生活太舒适了,工作就为生活所累了。大约富仁就是这样考虑的吧。

在精神与肉体之间,富仁的态度一直是厚此薄彼,极不公正的。他对后者的需要通常是轻视的、忽略的、冷漠的,有时甚至为了前者不惜戕害后者。抽烟就是一例。他何尝不知道抽烟危害身体健康。有一两次,在大家的劝说下,他曾尝试戒烟,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离开香烟,他就不能聚精会神地阅读、思考和写作。结果,在他的晚年,备受歧视和伤害的肉体终于对他施行了一次猝不及防的、最凶狠的报复。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富仁依然执迷不悟。第一次去探视富仁时,我照例带了一些营养品和水果,富仁不以为意,还嘱咐我下次一定不要再带了。后来在谈话中,我谈起近期读过的一些有意思的书,富仁顿时来了精神,说他在汕头找不到这些书,问我能否借给他看看。以后去探视时,我就选择一些书带给他。每次我进门时,富仁就会站起身来,盯着我的书包,关切地问:“这次又给我带了什么书呀?”和一般病人不同,富仁在病中需要的,不是鲜花、水果和营养品,而是书。在我的经历中,这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一个疗程结束,富仁要回汕头休养,他指着床头的一摞书和我商量:“这些书还没有看完,我要带回去看,书这么沉,难道还要我下次再带回来吗?”我知道,这是富仁委婉地希望我把这些书送给他。他读书有一个习惯,喜欢把自己的心得以眉批、脚注的方式写在书页上,所以平时他很少去图书馆借书,而是自己买书。我答应把这些书都送给他,只是其中一套有点儿舍不得。那一次恰巧张海明和邹红夫妇也来探望,于是他们建议我把这套书先让富仁带走,以后他们托学生买来给我。当这套书辗转送到我手中时,富仁已经离去了。

住院期间,除了进行化疗最痛苦的几天外,富仁始终手不释卷地读书。我最后一次在医院中见到富仁时,他的病**还摊开着一部厚厚的书,已经读到了最后几页。书上又勾又画,还写了许多批注。我读过这本书,不看封面就知道是萧军的《延安日记》。在医院,富仁很少谈自己的病情和治疗,而是谈读书、谈思想、谈文学,谈起这些,他总是神采飞扬,兴致勃勃。富仁读书很多,古今中外都读,学识很渊博,但他仍然不能满足。一次他对我说,他唯一的遗憾是有两部书还没有来得及读,一部是中国的二十四史,一部是马克思的《资本论》。

在病中,富仁的头脑依旧非常清晰,思维依旧非常活跃,常提出一些发人深思的见解。例如他说,现代有两个人最了解中国,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鲁迅。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毛泽东依靠群众,而鲁迅不相信群众。今年春节前后,他回汕头休养,我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写文章,我一听大惊,急忙劝他不要写了,有精神的时候看看书就可以了。富仁不以为然,他说其实写作比看书还要轻松一些,看书要跟着别人的思路走,身不由己,很难停得下来,而写作是由自己掌控的,信马由缰,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所以不觉得累。我认为他的理由很荒谬,但一时竟不知道怎样反驳他。

在与他的接触中,我能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了。我陪他一起吃饭,他吃得越来越少,我带给他的书,他也看得越来越慢了。与富仁相交近四十年,我对他一直很敬重,很钦佩,但因为彼此太熟悉了,许多话反而说不出口。这时我意识到,如果不说出来,也许再也没有表达的机会了。在最后一次见他时,我把埋藏在心里很多年的感受都告诉他了,富仁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后来他的儿子小虤告诉我:“那天你走后,父亲一晚上都很高兴。”

也是小虤说,在富仁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已经不能躺卧,疼痛难忍,呼吸困难,每天只能入睡一两个小时。但他仍在读书,还叹息说:“两天时间只读了一页书。”我想,除了难耐的肉体痛苦之外,这很可能是促使富仁决绝地告别人世的又一个原因。对于富仁而言,肉体不过是精神寄居其中的皮囊,一旦他感觉不能读书,不能思考,一旦他感觉不再可能从事一生钟爱的精神工作时,生命就不再值得留恋了。在死亡面前,富仁充分地体现了人性的高贵和尊严。这使我不由得想起17世纪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关于人性的一个著名比喻,大意是:人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于死命,然而人纵使遭到毁灭,仍然比致他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帕斯卡尔最后说:“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我没有去过聊城,我以后一定会去的。富仁热爱自己的故乡,在他的描述中,聊城是一座美丽的小城,绿水环绕,夏日开满荷花,城中央有一座奎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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