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结语藩镇时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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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李怀让之死
广德元年(763)对唐帝国而言是颇为重要的一年,这一年是新任帝国君主代宗即位的第二年。上一年(762),他的祖父玄宗和父亲肃宗相继去世。代宗本人则在当时“久典禁军”[1]、权势鼎盛的唐廷首宦李辅国,与身任“内射生使”[2],即执掌宫廷禁卫军,并党于辅国的另一名重要宦官程元振的推戴下,在宫廷政变中成功胜出,成为新任帝国君主。不过到了广德元年初,由于李辅国的离奇死亡,宫廷斗争的阴影已逐渐在唐廷内部淡去。而外部,与安史叛军的作战也迎来了拨云见日的光明,因为持续了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在这年春天随着史朝义的败亡正式宣告结束。就是在这样一个唐廷与帝国获得重生的年代,长安近郊也迎来了一场规模隆重的大臣葬礼。
一、盛大的葬礼
这场葬礼是为前任华州刺史,亦是安史之乱爆发后的首任同华节度使李怀让而举行的。有关葬礼宏大场面及隆重规格的描述保存在常衮所作的《华州刺史李公墓志铭》[3]中:
广德元年九月三日,(李怀让)薨于华州军府,春秋若干。天子闻之,辍朝兴叹,特优命数,宠赠司空。诏发輤车,即日迎柩,列辟卿士,咸会丧焉。赠赙襚含,有加故事,京兆尹监护,内谒者致以词,即以其年十月四日,陪葬建陵,旌勋臣也。将军卤薄,司空法驾,钲车介士,前后鼓吹。观者称荣,懦夫增气。百官临吊,毕集孔光之门;五校送丧,直至邓宏之墓。君臣之义,厚莫重焉。
墓志提醒我们,李怀让具有陪葬肃宗建陵的“勋臣”身份,因此墓志对其丧葬仪式宏大规模的渲染也就是一种有据可依的铺陈,并不是全然的阿谀之作。由于传世文献对李怀让的记载很少,因此墓志为我们提供了一份极为难得的得以颇为完整地勾勒出这位肃宗朝勋臣生平的资料。墓志首先称:
(李怀让)以良家子选羽林郎,骑射绝伦,材官入侍,射熊旧馆,戏马前台,百步应弦,两骖如舞。便蕃左右,趋奉阶闼,秺侯笃慎,汉帝裒嘉。
墓志此段辞气颇为丰赡,但关键信息却只有一个,即李怀让在安史乱前即已获得了禁军成员的身份。
李怀让仕途的发展,得益于安禄山叛乱。因为他在乱中一直担任着离京在外的肃宗警卫军首领这样一个特殊的职务。无论是肃宗登基的灵武(灵州),还是此后临时驻跸的扶风(凤翔府),流亡时期的肃宗一直得到李怀让尽职的扈从与羽卫,这就是墓志说的:
属皇室艰难,王师巡狩,侍执羁鞫,扈陪惊舆。节见时危,捧六龙于岐下;口陈天命,从五马于回中。披荆榛而执殳,冒风雨而持盖,中原行在,实掌禁戎。领护钩陈,典司环列,出入警跸,肃清扞陬。羽卫甚严,军容益振,夜合枪累,晓开旌门。拥嘉气于月营,横大风于天仗,始自灵武,至于扶风,险阻屯蒙,未尝离上。
墓志记叙李怀让的第一个职衔为“临彰府折冲,射生供奉”。按“折冲”只是虚衔,负责肃宗宫苑宿卫的“射生供奉”才是实职。当然,肃宗“巡狩”之际的羽卫工作也同样是由其承担的。
正因为“险阻屯蒙,未尝离上”的这份特殊功绩,在至德二载(757)十二月肃宗还京表彰蜀郡、灵武扈从立功之臣时,李怀让被封为“沂国公,食实封一百户,一子五品官”[4]。《册府元龟》保留了当时的这份表彰名单。从名单中来看,李怀让是地位仅次于两位率兵勤王的蕃部将领论诚节与钳耳大福的人物。[5]换言之,排位第三的李怀让可能才是肃宗最为亲赖的将领。李怀让的这次受封在其墓志中被具体记载为“以佐命功特授镇国大将军、左羽林军大将军、知左神武军事,加特进兼鸿胪卿、左神武军大将军,封汧(沂)国公”。而据《唐会要》卷72《京城诸军》载:
至德二年十月十四日,左右神武两军,先取元扈从官子弟充,如不足,任于诸色中简取二千人为定额。其带品人,并同四军例,白身准万骑例,仍赐名“神武天骑”,永为恒式。
这条记载显示,当肃宗于至德二载十月十九日由临时驻跸的凤翔返回长安前[6],其已经着手对禁军系统进行规划了。而这支被肃宗特加重视,也无疑将是还京后被寄予重任的禁军就是“先取元扈从官子弟充”,并被赐名为“神武天骑”的左右神武军。而在还京后被任命为首任“左神武军大将军”、“知左神武军事”的将领就是李怀让。至此,李怀让由宫苑的禁卫军首领荣升为京城禁军统帅。
李怀让在肃宗朝的第二次转迁发生在上元二年(761)。当年唐廷曾对京东地区的节镇区划进行过一次重要调整,这就是让原本分属于陕州和河中的华、同二州合并为一个节镇。华、同二州以黄河与东面的陕州和河中府分界,而在西面,它们则又紧邻长安所在的京兆府,两州均各自拥有一处重要的关隘——潼关和蒲津关,因此可以说是长安的门户。肃宗在上元二年将华、同二州由东面的陕州等地分出,并升级为一个独立的节镇,很可能是针对当年二月唐军遭遇邙山之败,史思明的叛军进逼陕州的一次防御措施。而被任命为首任同华节度使的就是李怀让,这也就是墓志所说的:
于是出镇左辅,建牙近关,扼天下之枢,走山东之盗。
关于李怀让被任命的具体职衔,墓志记载为“又加开府仪同三司,充潼关镇国军使、同华等州节度使、华州刺史”。作为长安门户的执掌者,李怀让在这一时刻被肃宗委以此职,是后者对其信任与器重的一种表现,这当然也与怀让曾经的扈从身份以及此时的禁军统帅身份有关。不过,李怀让得以成为同华节度使,也许更要归功于另一位人物的支持,这就是当时的宫廷首宦——李辅国。
李辅国在肃宗一朝的崛起过程与李怀让颇为相似。更确切地应该说是,李怀让与李辅国的仕途发展同行并进,并且彼此关联。作为肃宗的东宫侍宦,李辅国不仅在乱时扈从肃宗,而且对肃宗的即位有匡翊之力,所以《旧唐书·李辅国传》称:
肃宗即位,擢为太子家令,判元帅府行军司马事,以心腹委之。仍赐名护国,四方奏事,御前符印军号,一以委之……从幸凤翔,授太子詹事,改名辅国。
又称肃宗还京后,辅国“专掌禁兵”[7]。李辅国肃宗心膂的地位以及此后执掌禁兵的权任,很自然地会将他与在行在中统辖肃宗禁戎,以及此后出任左神武军大将军的李怀让联系起来。甚至在肃宗出巡的那段日子里,两人的接触与互动就可能更为密切和频繁。其实我们确实看到,当肃宗还京、李辅国权势日盛时,李怀让的仕途也在稳步上升。因此当上元年间,李辅国的权势业已达到“节度使皆出其门”[8]的地步时,如果李怀让凭借着长期以来与李辅国之间的良好关系而被推举为首任同华节度使的话,是不会让人感到太多诧异的。
从上元二年开始担任同华节度使的李怀让,其任期一直持续到了广德元年,即代宗即位后的第二年。在这两年左右的时间里,唐廷发生了两次变故,一次就是肃宗去世、代宗登基,另一次则是到广德元年,宫廷的首宦已经从李辅国变成了程元振。不过两起事件似乎都未对尚在华州任职的李怀让产生太大影响。广德元年六月,已外任两年的李怀让与另两位节度使一起入朝觐见:
这次改迁也就是李怀让墓志中所说的“寻拜御史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并兼旧务”。然而不幸的是,就在不久后的九月三日,李怀让“薨于华州军府”,结束了其不算太长的节度生涯。而为了褒奖这位肃宗朝“勋臣”,一个月后的十月四日,一场为李怀让举行的盛大葬礼就在建陵所在的醴泉县上演了。
二、吊诡的墓志
广德元年对唐帝国而言是一个具有戏剧性的年份。就在当年春天,关东的安史叛乱才刚刚结束,而到了秋天的时候,关中却又将面临一波不下于前者的致命威胁。发动这波威胁的是西面的吐蕃,它的入侵长安甚至导致了代宗的出逃陕州。
由吐蕃入侵而给长安带来的震撼发生在广德元年十月。据史书记载,十月二日(辛未)吐蕃已自邠州进寇京畿的奉天。奉天是由邠州逾梁山、经漠谷而到达京畿的第一县。一旦过了当长安西北大道之要的奉天,直达长安的道路就无甚大的阻碍。所以《资治通鉴》会说吐蕃进军到奉天时,“京师震骇”[10],而代宗也因此立即诏郭子仪为关内副元帅,“出镇咸阳以御之”[11]。咸阳紧邻长安西北,既然吐蕃已攻至奉天,其沿奉天、醴泉、咸阳的驿路直捣长安就是最便捷的路径。[12]这也正是为什么代宗要任命郭子仪出镇咸阳的原因。但有意思的是,吐蕃的这次入侵恰恰没有沿这条东南下的路线,而是由奉天转向西南的武功,然后渡过渭河,由盩厔东向攻击长安,这样一来,就完全绕过了咸阳。[13](见图14)《资治通鉴》记载:“(癸酉,)渭北行营兵马使吕月将将精卒二千,破吐蕃于盩厔之西。乙亥(十月六日),吐蕃寇盩厔,月将复与力战,兵尽,为虏所擒。”[14]丙子(十月七日),代宗出逃。[15]
在这里,我们必须对“癸酉”这个日期特别注意,因为癸酉就是十月四日,也就是《李怀让墓志》记载的李氏下葬的这一天。不过据《资治通鉴》的记载来看,如果李怀让下葬的时间是十月四日,那么这个时候吐蕃已经攻至盩厔西面,离代宗不久后的出逃也就三天。在这种节骨眼上,唐廷有没有心思和能力办理李怀让规格不低的葬礼是颇让人怀疑的。即便说吐蕃四日的时候还在长安西面,而李怀让陪葬的肃宗建陵则位于长安西北的醴泉县境[16],那他的葬礼也不可能正常举行。因为二日时吐蕃已攻入奉天,而代宗已任命郭子仪出镇咸阳。[17]换言之,唐廷原以为吐蕃是要沿奉天—咸阳驿路南下的,而建陵所在的醴泉正介于奉天、咸阳驿路之间,因此四日的时候还想在这里举行功臣的陪葬仪式也很难让人想象。实际上,《唐会要》卷17《庙灾变》就记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