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美丽地描写悲哀
文学创作中为了达到化悲为美的目的,形式美的“过滤”作用至为重要。前面我们已经指出过:苦难、死亡是悲哀的,但文学创作所运用的艺术形式用愉悦之情与之对抗,并进而征服它。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丽地描绘一副面孔和描绘一副美丽的面孔,是全然不同的事。同理,美丽地描绘悲哀和客观地展览悲哀,也是全然不同的事。任何一种情绪,甚至痛苦的情绪,只要能得到艺术的表现,就都能够成为快乐的一个来源。譬如,人的死亡,特别是有价值的人的死亡,在真正的艺术表现中,可以化悲为美。让我们来读一读苏轼的追悼亡妻的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情真意切,抒发了诗人对亡妻的深切怀念之情。词中的哀伤之情通过现实相逢的不可能和无益,与梦中相逢的悲戚,已抒写得十分充分。但在词中的哀伤之情带着强烈的美学品格,这是怎么造成的呢?第一是作者通过拉开了时间距离而获得了审美心理距离。作者苏轼不是在他妻子刚逝世的时刻来悼亡妻,而是妻子逝世十年后的感伤的回忆。这里没有呼天抢地的哭诉,却有一种带着美感情调的哀愁。第二是形式美各种因素的过滤作用。这里包括:(1)词的优美形式;(2)铿锵悦耳的音律韵调;(3)意象的运用,特别是“孤坟”的凄凉意象与“幽梦”的美好意象的鲜明对比,不能不拨动人们的心弦;(4)想象的巧妙展开,从“小轩窗,正梳妆”到“明月夜,短松冈”的情景的转换,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悠远感和悲切感。正是以上多种形式美因素的综合作用,征服了词中的哀伤之情,使一种哀伤之情变成了可以欣赏的美好之情。
蔚江的小说《玉笼》写的是一个女子的悲剧。小说凝重而有力。小说中用了主要的篇幅写七夫人的病和死。但作者能调动艺术形式的因素,把七夫人的病写得那么美,把七夫人的死也写得那么美。特别是中医叶天植给七夫人看病的过程,这本来是一种人生的苦难和无奈,却写得那样地文情并茂,那样的情真意切,又那样的优美传神,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在帐帘掀起的刹那间,折射回来的阳光也刺痛了叶天植的眼。他下意识地抬起双手遮住整个的脸。阳光把那一绺委在枕畔的乌发映得格外黑亮,看上去就像一只瑟缩着的小黑狐,随时可能跳闪着一跃而起。露在锦被外的肩,柔滑的脖颈和一张额头略宽的梅瓣脸都闪着老象牙样厚重的光泽。微开的眼睛里虽然目光散淡,却盘旋着水光,那不该是泪,应该是一片时时在寻觅的希望。
一切像是迷醉在瞬间的宁静里。
作者写的是一个病人,却能化悲为美,其中主要是运用一些艺术技巧:(1)视点。一切都是由情人叶天植的眼中看出。(2)环境的渲染。特别是对那折射回来的阳光的描写,让人感到一种诗情画意。(3)对人物的头发脸盘、眼睛的描写,用了生动恰当的比喻。头发———小黑狐;脸———梅瓣,老象牙厚重的光泽;眼睛———不该是泪,应是一片时时在寻觅的希望。(4)整体氛围的描写。后来写到了七夫人的死,也是写得那么美和飘忽。一个作家要把人的死写得异常恐怖是容易做到的,但要把死也写得美,写出情调,并不是容易的。美国著名美学家乔治·桑塔耶纳说:
所描写的经验越可怕,则转化它所需的艺术就越有力量。因此,散文和平铺直叙在喜剧上比在悲剧上更可容忍些;任何剧烈的感情,任何难堪的痛苦,如果它不再使我们想到病理的实证和回忆酒精的气味的话,就必须用最崇高的风格来表达。音律、尾韵、旋律、海阔天空的讽示、高入霄汉的幻想,在这场合都适得其所。由于这些因素的存在,就使我们被最深刻的宇宙和声所席卷的心灵能够忍受并吸收这些尖锐的音调,要是在贫弱可怜的乐谱中就不可容忍了。[19]
乔治·桑塔耶纳的这段话,说明了“悲哀”“难堪”“痛苦”作为对象完全可以进入作品,问题在于你运用的是什么风格来表达,选择什么音律、韵尾和旋律,采取什么视点、语调。一句话,你的成功取决于你的文学的“乐谱”是不是强大和具有征服人心的力量。悲哀可以而且应该通过美丽的描写达到化哀为美。
[1]韩愈:《荆潭唱和诗序》。
[2]韩愈:《荆潭唱和诗序》。
[3]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57页。
[4]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39页。
[5]布洛:《“心理距离”———艺术与审美原理中的一个因素》,《西方美学史资料选编》下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30页。
[6]乔治·桑塔耶纳:《美感———美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50页。
[7]狄德罗:《演员奇谈》,《狄德罗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05页。
[8]刘小枫:《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37页。
[9]乔治·桑塔耶纳:《美感———美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50页。
[10]亚里斯多德:《诗学》,《诗学·诗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8页。
[11]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80页。
[12]李斯托威尔:《近代美学史评述》,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222页。
[14]列·斯托洛维奇:《审美价值的本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4页。
[15]列·斯托洛维奇:《审美价值的本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4页。
[16]列·斯托洛维奇:《审美价值的本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5页。
[17]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5~26页。
[18]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5~26页。
[19]乔治·桑塔耶纳:《美感———美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