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既这样骚乱,控制一切而令人盲目的形象又利用内部的激**震撼全部身心,便产生一种为当时人所特有的行动。那是强悍的,无法抑制的行动,会突然不顾一切,冲向极端,冲向战斗,凶杀,流血。这一类的风暴和霹雳,贝凡纽多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他和两个与他竞争的金银工艺家结了仇,他们糟蹋他的名誉:
“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不理会他们的威胁……我正在说话,他们的一个堂兄弟,琪拉多·迦斯公蒂,也许受着他们唆使,趁一只驴子驮着砖头在我们旁边走过的当口,把驴子狠命推在我身上,我痛得不得了,马上掉过身子,看见他在笑,便狠狠一拳打在他太阳穴上,他马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对他的堂兄弟们说:对付你们这批无赖,就应该这样!他们仗人多,做出要向我扑过来的样子,我不由得心头火起,扯出小刀对他们喝道:你们店里出走一个,就得派人去请忏悔师,请医生是没用的了。这几句话吓得他们没有一个敢挪动一下来救他们的堂兄弟。”
这一下,他被佛罗稜萨的司法机关“八人衙门”传去,罚了四斗面粉。
“我又气又恨,怒火中烧,像一条蝮蛇,决意拼着性命干一下……我等八位大人去吃饭。那时只剩我一个人,差役又不注意我,我就走出衙门赶回铺子,拿了匕首飞也似的跑去找敌人。他们正在吃饭。上回打架的祸首,年轻的琪拉多立刻向我扑来。我当胸一刀,从他的短褂,领围,衬衫中间直刺进去,但没有碰到皮肤,一点没有伤到他。当时我觉得匕首插进去那么容易,又听见衣服一层层裂开的声音,以为他受了重伤,他也吓得倒在地上。我嚷道:奸贼!我今天要把你们一齐杀死。屋子里的父母姊妹,以为最后审判到了,统统跪下讨饶。看他们不敢抵抗,琪拉多又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我觉得再碰他们也不体面,但余怒未息。当时我跳下楼梯。一到街上,他们家里别的人等着我,至少有十来个,有的拿着铁铲,有的拿着粗大的铁管,有的拿着槌子或铁砧,有的拿着棍棒。我像斗兽场上的牛一样直冲过去,一下子就撞翻四五个;我一路追赶倒下去的人,一面把匕首左右挥舞。”
他老是拳脚跟思想一起来的,像爆炸紧跟着火星一样。内心的**太强烈了,没有思考,恐惧和分辨是非曲直的余地;而头脑文明或性格冷静的人,就靠那些盘算和推敲,像一堆软绵绵的羽毛似的插在第一阵怒火和最后决定之间,起缓冲作用。一家乡村客店的主人因为不放心(那也不无理由),要贝凡纽多先付钱,再供食宿;于是贝凡纽多说:“我一刻都睡不着,整夜盘算如何报复。我先想放火,又想杀死马房里的好马。这都不难办到,但我和同伴要脱身就不那么方便。”最后他用刀子划破客店里四张床,撕破**的被单。——另外一次,他在佛罗稜萨把他的雕像《班尔赛》浇铜,忽然发高烧。他为了浇铸几夜不睡,又在炉旁受高温熏炙,以致筋疲力尽,好像快死了。他的仆人跑来,嚷着说铜像浇不成功。“我就狂叫一声,连七重天上都听得见;我跳下床去,抓起衣服一边穿一边把女佣人,男佣人,所有过来搀扶我的人,一阵拳打足踢。”——又有一次他病着,医生禁止他喝水;女佣可怜他,给了他水。“后来人家告诉我,番利斯〔彻里尼金银工艺铺的合伙人〕知道了大吃一惊,几乎仰面朝天倒下去;他拿棍子把女佣大打一顿,叫着:嘿!奸贼!你想害他性命!”仆人动起手来也跟主人一样快,不但用棍子,还用刀剑。贝凡纽多关在圣·安日古堡的时期,他的徒弟阿斯卡尼奥遇到一个叫做米盖尔的人嘲笑他,说贝凡纽多死了。“阿斯卡尼奥回答说:他活着,你,你倒要死了!他说着向米盖尔头上砍了两刀,第一刀把他砍在地上,第二刀向旁边一滑,削掉他右手的三个手指。”这一类的事情太多了,被贝凡纽多杀死或杀伤的有徒弟卢琪,妓女班德西莱亚,仇家庞贝依奥,还有一些客店老板,贵族,强盗,在法国,在意大利,到处都有。下面再举一件事,他描写心情的细节值得我们注意。
彻契诺的徒弟贝蒂诺·阿陶勃朗提[17]被人杀了。
“我弟弟〔彻契诺〕知道了,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十里以外都听得见;接着问乔凡尼,[18]‘你知道是谁杀的?’——乔凡尼回答说是一个拿大刀的兵,平顶帽上插着一根羽毛。我弟弟走到前面,照乔凡尼说的记号认出凶手,一阵风似的冲进巡逻队,势头凶猛无比,谁也来不及阻拦;他一剑戳进仇家的肚子,随手拿剑柄一撩,把那人撩在地上。接着又攻击别的巡兵,凭他那股狠劲,单是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部吓退,要不是一个火绳枪手为了自卫一枪打中我弟弟的右膝盖。勇敢而可怜的弟弟跌倒了,巡逻队也急忙溜走,唯恐再有第二个同样凶猛的敌手赶到。”
可怜的年轻人给抬到彻里尼的住处;当时的外科医生没有什么知识,做的手术没有成功。他死了。于是彻里尼怒不可遏,各种念头在他脑子里翻腾。
“我唯一的消遣是把杀我兄弟的火绳枪兵偷偷觑视,好像是‘我的情妇’一般。后来因为老是看到他,我变得神魂颠倒,吃不下,睡不着,情形愈来愈坏,我便决心摆脱这个烦恼,虽然行为不大体面也顾不得了。
“我拿着一把像打猎用的那种大刀轻轻巧巧走近去,想用刀背砍下他的脑袋,不料他很快的掉过头来,只砍着他左肩,打断了骨头。他站起身子,把手里的剑掉下了,同时他痛得发慌,拔脚就逃。我追了四步就追上,因为他拼命低着头,我一刀正砍在他头颈和颈窝之间,深深的陷了进去,我用尽气力也拔不出刀来。”
这一下,案子告到教皇前面。但贝凡纽多进宫之前特意做了几件极精致的金银饰物。“我一进去,教皇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吓得我直打哆嗦;但他看了我的活儿,脸色慢慢开朗了。”另外一次,贝凡纽多犯了一桩更难饶恕的命案,被杀的人的朋友告诉教皇,教皇回答说:“你们应该知道,像彻里尼那样在他一门艺术里独一无二的人物,不应该受法律约束,尤其是他,因为我知道他完全没有错。”——可见杀人的习惯在当时的意大利如何根深蒂固。堂堂一国之君,又是上帝的代理人,居然认为一个人自己动手报仇是挺自然的,对待杀人犯不是满不在乎,就是宽大为怀,不是偏袒,就是饶恕。
这一类的风俗和思想对绘画产生好几种后果。第一,人的肉体和进行肉体活动的时候所显示的各种肌肉各种姿态,现在我们已经不认识了,因为看不见了或不注意了;但当时的人非关心不可:不论地位多么高,为了自卫,必须会武艺,会用刀剑;因此身体在活动或搏斗的场合所表现的一切形态,一切姿势,都无形中印在人的脑子里,巴大萨·卡斯蒂里奥纳伯爵描写文雅的上流社会,曾经把有教养的人应当擅长的武艺,一桩一桩举出来。你们可以看到,当时的绅士所受的教育和所有的观念,不仅限于剑术教师的一套,还包括斗牛士,体育指导,骑师,侠客的本领:
“我要求我们的贵人骑术高明,不拘马鞍。意大利人出名会骑快马,尤其善于控制劣马,擅长马上马下的标枪比赛,所以我们的贵人在这方面应当在意大利人中称雄。
“至于比武,比守卫战,比跳栏,他应当抵得上最高明的法国人……舞棍,斗牛,掷标枪,应当在西班牙人中逞能……他也应当会跳会跑。另外一种高尚的游戏是网球,[19]而马上跳跃的技术,我也认为不容轻视。”
这不是单纯的教训,不是谈话或书本中的空论,而是实际做到的;一般名流的生活习惯完全与此相符。被巴齐一党谋害的于里安·特·梅提契,他的传记作者不但佩服他作诗和鉴赏的才能,还赞美他搏斗,骑马和马上比枪的技术。那个大暗杀家大策略家赛查·菩尔查,身手同他的头脑与意志一样狠。看他的画像,他是个漂亮人物;看他的历史,他是个外交家;但写他私生活的传记还指出他是个江湖上的好汉,正如在他的原籍西班牙常见的那种人。一个与他同时代的人说:“他二十七岁,身体长得极美,他那个当教皇的父亲非常怕他。斗牛的时候,他在马上用长枪刺死六条牛,其中一条被他一枪就扎破脑袋。”
这样教育出来的人对于一切肉体锻炼都有经验,都有兴趣;他们有充分的准备能了解表现肉体的艺术,绘画与雕塑。一个伛偻的上半身,一条弯着的大腿,一条举起的手臂,一根凸出的筋,人体的一切姿势一切形态,会引起他们心中早已存在的形象。他们能够对四肢感兴趣,天生会鉴别,而且是出于不知不觉的。
另一方面,社会上没有法律没有警察,人人过着战斗生活,经常有性命攸关的危险,心中全是猛烈与单纯的情绪,所以容易在姿势与形体方面欣赏猛烈与单纯的气息。爱好的基础是同情,要一件有表情的东西使我们喜欢,必须那个表情符合我们的心境。
最后,由于同样的理由,感觉特别强烈;因为一切性命攸关的危险形成一股可怕的压力,使感受的机能受着抑制。而一个人越痛苦,越害怕,越难受,遇到发泄感情的机会就越高兴。心灵越是被强烈的不安和阴沉的念头缠绕不休,看到优美高雅的东西越快活。平日为了集中精力或为了作假而越紧张,越克制自己,一朝能尽情流露或松懈的时候越会得享受。担过严重的心事,做过噩梦以后,看见床头挂着一幅恬静而鲜艳的圣母,碗橱上摆着一个年富力强的少年人的雕像,眼睛特别舒服。那时他不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与人谈天,没有随时变化的题材让他痛快发泄;他只能默默无声的同形象与色彩交谈。正因为日常过着严肃的生活,受着许多威胁,不容易流露真情,所以从艺术方面得来的印象更生动更细腻。
[2]原书是伊诺桑三世,显见是排字的错误。
[3]高龙那(科隆纳)和奥尔西尼(奥西尼)是罗马的两大家族,前者从十二世纪起,世系至今未绝;出过一个教皇,三个红衣主教,几个有名的佣兵队长。上文提到以才貌贤德著名的女子维多利亚·高龙那就是这一家的人。奥尔西尼从十一世纪起,世系亦历七百多年,出过五个教皇,三十多个红衣主教,几个佣兵队长。
[4]意大利史学家琪契阿提尼(FrancescoGuii,1483—1540)写过一部《意大利史》,自一四九二年至一五三〇年止。
[5]华朗蒂诺阿公爵是赛查·菩尔查的封号。
[6]烧脚党是法国大革命时代有名的土匪帮。
[7]祭献礼是弥撒祭中间的一个仪式。——圣·雷巴拉大教堂就是佛罗稜萨著名的圣·玛丽亚·但尔·斐奥雷大教堂,又称“圆顶”(Duomo)。
[8]关于卡斯大诺画吊死犯和杀朋友的故事,作者都根据华萨利的记载(《艺术家传》),这两件事已证明不确。安特莱阿·特·卡斯大诺以脾气暴戾著名,但他死于一四五七年,相传被他谋害的朋友陶米尼谷·佛尼齐阿诺到一四六一年才死。或许卡斯大诺杀的是另一陶米尼谷,而华萨利误会了。至于佛罗稜萨的巴齐事件,发生在一四七八年,卡斯大诺已经死了二十一年,但他一四三五年画过班罗齐与阿皮齐被吊死的画,他的外号大概是从这里来的。
[9]以下记载见马基雅弗利著:《论霸主》第八章。
[10]番尔摩(Fermo)是意大利的一个古城,文艺复兴期的一个小邦。
[11]古希腊哲学家兼史学家塞诺封,以波斯王居鲁士为题材,写过一部半历史半哲学性质的小说,叫做《居鲁士》(Cyrus)。
[12]卡斯脱罗契奥是历史上实有的人物(1281—1328),出身于一个反对教皇派的家庭,一三〇〇年被迫出亡,在英、法各国当过佣兵,后来回到意大利,做了吕葛地方的霸主,其时正早于马基雅弗利二百年。
[13]见马基雅弗利著:《论霸主》第十八章。
[14]作者提到彻契诺的地方都误为乔凡尼;乔凡尼是贝凡纽多的父亲的名字。兹根据彻里尼《自传》改正。
[15]彻里尼被关入圣·安日古堡是为了侵占教皇珠宝的嫌疑,不是为命案,此系作者误记。
[16]上文提过,他的大儿子甘提亚公爵,被他第二个儿子赛查·菩尔査暗杀,丢入台伯河。
[17]贝蒂诺·阿陶勃朗提是彻契诺部队中的青年士兵,跟彻契诺学武艺;作者误为贝凡纽多的徒弟。兹根据贝凡纽多·彻里尼的《自传》改正。
[19]叫做JeudePaume,是现代网球的前身,也用到网与网拍。
[20]作者讲课的时代,法国正在兴建铁路的**上,铁路股票的买卖为重要投机事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