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纯如之死
我与张纯如(Irisg)的交往不算很多,但我知道,她家与邵子平家关系特别密切。在台湾的时候,两家就是邻居。在美国,纯如从事南京大屠杀史研究时,邵子平提供很多帮助。她正是通过邵子平,得以知道耶鲁神学院收藏的“贝德士文献”。邵子平在纽约郊区有一处房产,纯如在耶鲁神学院查阅档案时就住在这里,子平还将自己的一部车借她使用。在她寻访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第一任主席拉贝的足迹、发现《拉贝日记》的过程中,同样得到了子平的帮助。因为纯如不懂德语,日记的保存者拉贝的外孙女莱因哈特英语不过关,沟通有困难,而子平留德多年,又长期在联合国工作,所以正好为她们之间的沟通提供帮助。
张纯如在查阅了大量历史文献、做了大量口述采访的基础上,撰写了《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TheRapeofNaenHolocaustofWorldⅡ)一书,于1997年在美国出版后,立刻引起轰动。
1998年6月28日,我偕同邵子平、吴章铨等老友一道出席AJPAP在纽约举办的“日本证人访美代表团”报告会。张纯如也参加了这次报告会,以学者身份,报告了她为什么要写《南京暴行》以及创作时的心路历程。
是日晚,AJPAP与其他一些团体联合宴请日本证人代表团和到会学者嘉宾。参加宴会者相当踊跃,情绪也极为热烈。张纯如还当场签名售书,购书并索取签名者络绎不绝,她顾不上吃饭也应接不暇。
邵子平见了,笑道:“唐德刚、吴天威、章开沅研究大半辈子南京大屠杀,还赶不上这个小姑娘引起如此轰动。真是叫人跌破眼镜!”他说的是大实话,吾等老朽当然甘拜下风,并且为南京大屠杀真相能通过英文著作为更多西方人士知晓而感到由衷高兴。
晚宴上,又请与会学者演讲。我在演讲结束时讲了一个笑话:“如果日军再次偷袭美国,一定不会再选择珍珠港,而是把耶鲁神学院作为首选目标。他们在炸毁相关藏档之后将会神气活现地说:‘Iris(纯如英文名),我们早就说过你的书是毫无根据的吧!’”
这一笑话在当时引起哄堂大笑,为宴会增添若干轻松气氛。其实,我之所以讲这个笑话,乃是确知张纯如的书出版之后,已经受到一些日本右翼分子的攻讦,给她带来困扰。2001年,美国夏普公司(M。E。Sharpe,Inc)出版《天理难容》的英文版,其初衷之一,正是为了使更多西方读者了解,纯如的叙事乃是依据耶鲁藏档中有关“南屠”的大量铁证,真实不虚,不容置疑。
但是,没有想到,2004年,纯如饮弹自尽了。
痛失同道的同时,我不禁追问:何以至此?纯如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热情内敛,婉约沉静,爱情美满,家庭幸福。仅仅是因为日本右翼的攻讦?她的著作有理有据,经得起推敲,没有什么好害怕。个人认为,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大屠杀事实对她身心的巨大冲击。
她的死,令人想起另一位女性。这一位女性,名字叫作华群(Mirin),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教师。大屠杀期间,华群留了下来,金女大成为收容女性难民的收容所。因她保护了大量女性,被难民称为“活菩萨”或“华小姐”。但是,这位难民心中的“活菩萨”,却因整天面对各种残酷的暴行,精神濒于崩溃。1940年,她因精神失常,被送回美国。一年之后,她打开厨房的煤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纯如虽没有像华群那样直面日军的暴行,但却是另外一种直面。后世的研究者,在深入阅读那些充满恐怖的文字的时候,都难免毛骨悚然,心境骤变。纯如为了创作,尤其需要进入到大屠杀的历史情境中间去。并且,华群面对的还只是以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为中心的日军暴行与难民呼号,而纯如面对的,则是所有与大屠杀相关的文献,进入的是整个的历史现场,以及大量血淋淋的图片和幸存者的痛苦回忆,她的精神受到的冲击之巨大,恐非常人所能想象。她因直面大屠杀场景而精神抑郁,而最终选择死亡,这和华群女士真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