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后记
2011年10月初,我陪章师到北京参加《宫崎滔天家藏》一书的首发式。供职于出版界的校友谭徐锋闻讯赶来相聚,当晚就在我的屋里休息。我们躺在**闲聊,对很多大学问家突然故去一事颇为感慨。
“要是身边的人能在老人健在时做点口述采访,留下一份口述文献就好了。”我说道。
徐锋深以为然,并说他有意组织出版一套学人口述自传,且问我:“你能不能负责对章先生的采访?”
章师虽然体力、脑力都还健旺,但毕竟已入耄耋之年。他很豁达,常和我们晚辈开玩笑:“别看我现在还行,但这个年龄的人,已是风烛残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迷糊过去了。”先生一生风雨,历经世变,阅尽沧桑,我知道他的肚子里装满了故事。这些故事,不但能补正史之阙,也能为对民国以来历史感兴趣的人们提供很多掌故,甚至能为歧路彷徨的人们提供些许正能量。如果他自己所说的那种情形万一出现,岂不是一笔很大的损失,给人留下无可挽回的遗憾!
于是,我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临别,徐锋向章师正式提出此事。章师表示认可,只是强调:“等这一段忙完了再说吧。”2011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章师作为辛亥革命史研究的泰山北斗,有大量学术活动和社会活动需要参加,忙碌异常。我们理解章师的苦衷,相约2012年正式启动口述采访。
不过,我的准备工作在2011年就开始了。我虽然学历史出身,但并没有什么口述采访的经验,因此必须猛补口述历史的理论课。囫囵吞枣地浏览了几部口述历史的理论著作之后,我开始着手起草采访提纲。提纲草就之后,曾提交到本单位(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的同仁学术例会上讨论,很多同仁补充了许多细节,提出了很好的建议,在此谨致谢意。
当然,也有人觉得我的采访提纲完全不可行,太面面俱到,不如就一些学术问题,与章师展开探讨式交流。对于这一意见,我很遗憾未能采纳,因为此次采访的关注点,不是章师的学术,而是章师的生平,因此唯恐不面面俱到。当然,这样一来,在学术问题上,确实是不够深入的。这一遗憾,大概只能以一部学术评传弥补。此项工作,只能留待有心人了。
很庆幸,我的这一“不限定主题,而力求全面”的方案,得到了章师的认可。他翻阅了一下采访提纲,说:“那就按这个进行吧。”于是,采访工作从2012年4月初正式开始了。但在第一次口述之后不久,章师生病住院了。为了不影响大家的工作,他不允许研究所的同事去看他,还封锁消息,连在哪里住院也不让大家知道。但越是这样,大家心里越着急。好在月底的时候,他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办公室。我赶忙跑去看他,他笑道:“我知道这次牵动大家的心了,但大家不要急,我自信还可以陪大家玩几年。”乐观豁达,一如既往。
那次见面时,他还就口述事宜提出三点意见:一则以后不再用摄像机,二则由以他为主动改为以我为主动,三则每次采访时间缩短为一小时。
但后来真正落实了的,只有第一点。章师不愿摄像,原因很简单:“摄像机往那一搁,让人不自在,至少是要始终正襟危坐。”我也觉得口述的时候没有必要每次都摄像,因为口述者每次都坐在那里讲述,进入镜头的场景非常单调,录了也没有多少美感。因此,章师的口述文献中,只有第一次有录像。
至于第二点和第三点,都无法落实。章师思维敏捷,体力健旺,又是讲自己的故事,因此我很难争得什么主动。至于时间,我是很想控制在一小时之内,以免他老人家太辛苦,但他讲到兴头上时,自己不愿停下来,我也就只好“客随主便”了。
在5月初重启口述之后,进展颇为顺利。章师很重视此事,我也将其作为工作的重心。口述工作到11月底告一段落,总共有37次。
听章师口述,真是人生一大享受。他感情细腻,很多细节讲得栩栩如生。他关心社会,很多问题分析得入木三分。更重要的,他是一位历史学家,因此讲得特别有历史感。听他30多次口述下来,我等于把民国以来的历史温习了一遍。
口述采访结束之后,我请了我的学生王本能当助手,将口述录音原原本本地转换成文字。这一工作,在口述史学界,称为制作抄本。王本能所制作的抄本,对我整理章师口述自传帮助非常大。在此,特对他的付出致以衷心感谢!对于本研究所愿意资助我请王本能当助手,也由衷感谢!
口述自传的整理工作,是从2013年暑假开始的,到2014年4月完成初稿。能在较短时间内完成,主要得益于有一份完整的抄本。但口述抄本与口述自传,仍是两个不同的文本。抄本的文字超过60万字,而自传的文字却不足30万字,即此一端,便可看出二者差别之大。
并且,自传文稿的文字,也不是将抄本做简单的减法而来。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当然来自抄本,但除此之外,尚有如下几种来源。
一种是别人所做的口述采访。在我为章师做系统的口述采访之前与之后,他老人家都接受过很多媒体和学人的采访,有一些没有发表,有一些则已经在相关报纸杂志上发表过。这种口述文献,也是我整理自传时的重要文献来源。比如说,2005年10月18日,《历史研究》编辑部的徐思彦就章师与《历史研究》为主题做过采访,其中很多内容,可补我采访时之不足,因此,在整理“借调《历史研究》编辑部”等部分时,多所征引。
另一种是听章师或别人口述,但未记录者。我在章师身边工作,有很多机会接触他老人家,他老人家随时可能向我“口述”一点什么。他身边的人,也可能在不经意间“口述”一点关于他的轶闻。这些“口述”,虽然在我们的口述抄本中、在别人所做的口述记录中都没有出现过,但我还是适度用了一些。比如说,在《成家》一章中,有如下一段:
出乎意料的是,2011年为日本学者野泽丰先生举行追思会,在座的都是我和野泽丰先生的弟子和再传弟子,怀玉在发言中很认真地说:“讲到在家里对妻子好,愿意做家务,在座的各位应该向野泽老师和章老师学习。”她如数家珍般地讲述野泽先生在家里帮助太太做家务的故事,也把我在家里做过的一些小事,以及妇女节、母亲节给她送鲜花之类的事情列举出来。
这一段就不是章师口述给我听的。在已经发表的所有关于章师的口述文字中,也没有出现过。真实情况是这样的:2011年10月,在武汉东湖宾馆举行规模空前的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学术研讨会。会议期间的某个晚上,部分学者举行了野泽丰先生追思会,师母出席了,并做了充满人情味的发言。在深情回忆与野泽丰夫妇交往的经历之后,她号召在座的野泽弟子和章师弟子向老师们学习,好好珍惜自己的太太。在此过程中,她“口述”了大量野泽先生和章老先生疼爱老婆的细节。我出席了那次追思会,因此听得真切。当日的追思会没有录音,没有摄像,虽然很有可能没有留下“证据”——要是与会的哪一位写了日记,那就另当别论了——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章师在向我口述的过程中,不止一次表示自己在家务方面贡献太少,对不起太太。如果只用口述抄本中的内容,很有可能让读者得出不好的印象,认为章老先生原来是不做家务的。而据我们这些身边人所知,章老先生其实还是挺会疼老婆的。为了历史的真实,我便用了那次追思会上师母的“口述”,只是借章师的口气说出来而已。
第三种是章师的笔述。有的内容,在章师向我口述的时候讲得很简单,但在他的有关文章里,却铺陈得很精彩。遇到这种情况,我便将他的已有文章改写一下,成为口述自传的一部分。如《马尼拉之行》一章,就是从他的《马尼拉印象》一文改写而来。此文刊于1998年出版的《实斋笔记》,我早已拜读,印象深刻。刊于此书的《芝加哥会议:两岸中国学者第一次正式会晤》《“合宿”种种》《韩京十日》等文,以及刊于《寻梦无痕:史学的远航》一书中的《孟浪少年游》《“失红”与“霸蛮”》、刊于《从耶鲁到东京:为南京大屠杀取证》一书中的《巧遇东史郎》等文章,也被我改头换面,纳入到口述自传中。
第四种是章师的日记。章师没有系统的日记。在下放草埠湖期间曾经写过日记,且命名为《下乡日记》和《上山日记》,但毁于“文革”。1979年第一次出访美国和日本,1990年到1994年在海外访学,也都留有日记,并且保存下来了。这些日记,也成为我整理自传时的宝贵资料来源。《第一次出国访问》与《国外四年访学记偶》两章,就基本上脱胎于章师日记。
第五种是章师审读初稿时的亲笔修改。完成初稿之后,我打印了若干份,一份送给章师审阅,其余分发给我的在读弟子阅读,请他们提出意见。弟子们饶有兴味地拜读了“章爷爷”的故事,并提出了一些修订意见,在此谨致谢意。但动作比较大的修订意见,均来自章师。如“评李秀成挨批”一章,初稿对章师和吴传启的争鸣文章,均采用转述的方式,章师批示:“不如两文并存,可能更为准确,转述费力不讨好,且流于俗套。”于是,修改的时候,我将两篇文章都照录了。又如“铜梁当兵”一章,述及章师五弟开永因病“开小差”,初稿关于送别一段颇简单:
按照张连长的指示,我们利用一个休息的日子,假装外出游玩,走到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让弟弟把衣服换过来。我当时手上有一点钱,都给他了,让他去找小祖父,好好养病。那时候真是胆子大啊!怎么就放心让弟弟一个人走了呢?他已经是病号了啊。但我也实在毫无办法,就那么看着他走了。
经章师亲笔修改,这一段大为扩容,成为定稿中的那副模样。诸如此类的修改,不下百数十处,补充了大量口述时没有谈及的信息。
由于有以上种种情形,显然,自传与抄本,确实是两个不同的文本。如果有人要深入研究章师,一定要参考口述抄本,并且要亲自听一听录音。因为严格地讲起来,口述录音与口述抄本也是不同的文本。再努力忠实于录音的抄本整理者,也无法准确将口述者的语气、语速传达出来,而这些因素,至少对于研究口述者在口述时的心态是非常有价值的。
在吸收了章师的审改意见,将初稿修改一遍之后,我又重新通读了一遍全稿,并做了一些修订,并插入若干照片。其后,将书稿打印一份,送给章师,又获得一些修改意见。虽然如此,书中的问题恐怕还有很多。作为执笔整理者,我理应承担全部责任,敬祈章师亲友、章门弟子、各界读者不吝赐教!
彭剑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