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为“南屠”取证
1。对日索赔会
从海外回来之后,我一如既往,从事学术研究。并常为年轻学子做报告,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与治学心得。偶尔也参加一些社会活动,或为有关机构提出一些建议,践行自己的“参与史学”理念。研究方面关注的重点,依然在辛亥革命、张謇、教会大学等方面,尤其是在为南京大屠杀取证方面,用力最深。
我与南京大屠杀史研究结缘,始于1988年。那年5月,我应邀参加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举办的“中国民主运动史学术研讨会”。在一次会议休息的时间里,唐德刚、邵子平等友人提出筹建对日索赔会的问题。唐德刚是颇负盛名的历史学者,而邵子平则是一位国际法学者,供职于联合国。他们邀请我参加,我感到义不容辞,爽快答应了。正要提笔签名之际,耳旁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你敢吗?”
抬头一看,是旅美华裔作家从甦。大概她认为大陆学人在国外一般都谨小慎微,唯恐触犯什么“外事纪律”。但我认为此乃民族大义,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于是,我笑着回答“死且不惧,何况签名乎?”
摄于“中国民主运动讨论会”期间(1988年,纽约)。右起:高慕柯、章开沅、张朋园、黎安友、唐德刚、胡佛
哥大的会议在5月22日结束。德刚夫妇于23日下午邀请我们一大帮友人到他家做客,似乎可以视作是对日索赔会不那么正式的成立大会。唐太太是国民党高官吴开先的女儿吴昭文,是一位医生,颇贤惠。吴开先曾经领导过上海党、政、军、团地下抗日工作,吴昭文则支持丈夫创立对日索赔会。据德刚在聚会上介绍,他找过中国驻纽约总领事唐树备,介绍索赔会的宗旨不仅是一般性表达爱国热情,而且是以国民外交作为政府外交的后盾,“唐总”表示能够理解云云。大家还商议,要在《纽约时报》刊登大幅广告,借助主流媒体扩大影响。也有人建议我回国后向中央政府反映此事,说明大家热爱中国并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的真诚意愿。
索赔会成立之后,开展了很多活动。我在1990到1993年在美国期间,参加得比较多。会员们活动能力很强,没有经费,就自己掏腰包。令我最难忘的,是1990年末的庄严寺会议。
那年12月14日,我接到邵子平电话,一开口便是“章开沅同志”,很像国内什么熟人。他和我商议,要为南京大屠杀向日本军国主义者举行一场抗议,并通知我,28日将在纽约附近的庄严寺举行索赔会工作会议,核心议题就是来年抗议日本军国主义者一事。后来我才知道,会议地点之所以选在庄严寺,是因为该寺位于深山老林之中,可以避开城市烦嚣,而且食宿也特别便宜。
但那一次天公不作美。26日仍是大好晴天,27日晚间却大雪纷飞。28日下午4点钟,索赔会司库姜医生来接我。姜医生在日本获得医学博士学位,收入甚丰,但对日本军国主义极为痛恨,对索赔会各项活动颇多经济支持。
美国东部冬季天黑得早,路远地滑,而且曲折回环,我们几次迷路,绕道而行。到达庄严寺所在山麓时,天色已经漆黑。积雪逾尺,山路又陡,汽车无法前行。我们只有把车停在路边,徒步摸黑进山。经过艰难跋涉,终于来到寺庙,有素菜热饭果腹。正进餐时,又有几位冒雪进山,其中,齐协生教授一家三人轮流开车,冒大风雪行驶了近10小时。
晚饭后,我们与捐建该寺的沈老居士交流了一会,然后到预订的僧房集合。邵子平夫妇早已携两女提前到达,七八岁的小女孩也协同料理会务,天真热情,可爱之至。为节省开支,男女分住两大间空空洞洞的僧房,每人钻进简易卧袋席地而卧。
次日晨起最早的是我和杨学勇。杨是美国西北大学教授,与齐协生一样原籍东北,对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罪行更为痛恨。他已年近古稀,孤身驱车,黑夜冒雪入山,精神可感。
早餐后齐集观音殿,首先聆听显明法师说法,随即由邵子平主持开会,讨论1991年12月纪念南京大屠杀活动筹备问题。讨论细致而认真,经常出现争论,但极为注重民主程序与尊重少数,如有坚持不同意见者均记录在案以示保留,绝不含糊了之。会毕进餐,无非粉丝、毛豆、豆腐泡、黄豆芽等僧众大锅菜,每人交5美元(含早餐)。
南京大屠杀纪念活动的筹备事宜,索赔会接受我的建议,在中国委托南京大学历史系张宪文教授代为联络。宪文慨然允诺,并且得到江苏省有关领导的大力支持,据说中宣部已表示同意举办。但是,那一年,日本首相海部要访华,中央外事口的领导遂提出反对意见,纪念活动于是垂成而败。明明是上级没有批准,却又推说南京不具备举行这种大规模国际会议的“接待条件”。这种话,宪文自然说不出口,只有借故到处出差,躲着邵子平等人。我夹在中间也十分尴尬。因为邵老兄们虽然到处找不到彼“张”,但却随时可以找到此“章”。每逢他们问及此事,我也只好含糊应付。
南京的活动没法举行,于是改为在纽约举行纪念。其时,“对日索赔会”已经更名为“纪念南京大屠杀受难同胞联合会”。集会在1991年12月12日下午举行。会场比较小,到会者却颇多,非常拥挤。美国许多媒体和日本电视台均来采访。会议首先用幻灯机放映老照片,接着放映当年与贝德士一道参加救援活动的马吉牧师拍摄的“南屠”电影,最后由唐德刚、熊玠和我以英语演讲,因为到会欧美人士居多也。
这次集会开得很好,影响也较大,会后耶鲁等校均曾放映马吉牧师当年拍摄的影片、幻灯并举办座谈会,但邵子平仍为南京大规模纪念活动的夭折而耿耿于怀。会后他并未向我谈及自己的近期行踪,我也不知道他竟然飞往南京。但12月18日上午我到纽约JFK机场迎接从中国前来探亲的妻子时,却在人群中发现了子平。他行色匆匆,略显疲惫。平日总是西装笔挺的他,那天却穿了一身在大陆“隐退”已久的蓝色化纤旧“毛装”,令人费解。由于机场人多,我还要忙着寻找妻子的踪影,因此未及细谈便匆匆握别。
事后从张宪文处得知,子平这一次在南京捅了一个大娄子。原来,纽约集会结束后,他就飞抵南京,与香港索赔会的少数代表会合,在南京大屠杀历史遗址附近游行并静坐默哀。这些举动显然引起安全部门注意,据说南京很多热心研究“南屠”历史的朋友都被通知不得与邵子平一行接触。子平是个急性子人,有些事情往往是想做就做,风风火火,不顾一切。此类活动在美国本来是不值一提的芝麻小事,但却极端不适合于中国“国情”。
子平夫妇都是非常爱国的海外华人,子平虽是前南京政府驻日本大使的公子,但却对日本侵华罪行深恶痛绝。他为纪念“南屠”的一切活动都是出于民族大义,而且都是自己出钱出力,既无政治背景又无名利谋求,而无端遭遇误解与猜疑,真是天大的误会。好在子平生性豁达,而且精力充沛异常,并未因为这些误解与阻力却步不前。
吴章铨是索赔会的另一骨干。和邵子平的外向不同,吴章铨很沉静。他是学历史出身,获得了博士学位,在联合国服务,与邵子平是同事。他负责索赔会很多具体事务,非常得力。他为索赔会做了大量募捐的工作,自己也捐了不少。90年代,索赔会设立奖学金,鼓励国内年轻学者研究南京大屠杀,由我物色培养对象。第一个受培养的彭剑,出自华中师范大学“文科培养基地”。那一笔奖学金,听说就是吴章铨自己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