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巧遇东史郎
1981年11月,我随同胡绳一行应邀前往东京参加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到达的当晚,日本友人北冈先生邀我到浅草一家小酒店叙旧。
由于时间已晚,客人剩下的为数不多,但有位公司职员模样的中年人却自斟自饮自唱《北国之春》,歌声优美而又略带感伤,引发一片热烈掌声。北冈与其他日本客人大概都经常光顾这家酒店,所以彼此较为熟悉。他突然乘兴站起来,介绍我这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历史学者,于是又引发一片热烈掌声。
有一位坐在偏僻角落里的老人突然起立,缓缓走过来向我深深鞠躬,面容凝重、语音低沉地说:“请先生回国时务必带回一个前日本士兵永恒的忏悔,他在战争中到过南京、开封等地,并且做过许多对不起中国人民的事情。”
我们紧紧握手,片刻相视无言,正想进一步细谈,却又见老板娘已是泪流满面,凄怆欲绝。原来,1941年她还未度完新婚蜜月,太平洋战争即已爆发,丈夫被紧急征召派往东南亚,从此音信渺然,据说是乘船在海上被盟军飞机炸沉而死。17岁的新娘从此孤身只影,历尽沧桑,艰苦备尝,总算晚年得以在浅草开一小酒店聊以谋生。
目睹此情此景,大家都静默无语,侵略战争带来的损害,特别是精神上的痛苦,其延续的时间是何等长久啊?我与谢罪的前日本士兵匆匆告别,怀着沉重的心情踏上归途,却忘记与他交换名片。
在那之后,我每到东京必去浅草,并非嗜酒,亦非购物,而是想重温那年深秋之夜的情景,但却始终未能寻得那妇人与老者的踪迹。我与这妇人与老者的缘分大概就仅限于此吧?
1997年8月中旬,我应邀参加南京市为纪念“南屠”60周年而举办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国际学术研讨会,并且有幸被安排与东史郎在15日上午同一分组会报告。开会之前,我正坐在会议室靠进口的座位上小憩,忽然进来一位满头银发神清气旺的老人,陪同他的是一位文静俊秀的日本女士,他们循例施礼后便坐在我的旁边。由于语言的限制,而且都在准备自己的发言,所以没有相互交谈。根据节目的安排,我估计这位老人可能就是东史郎。
东史郎的发言安排在分组会的末尾。他徐徐站起,挺胸收腹,腰杆挺直,依然保持军人姿态。讲题是《与“虚构派”挑起的南京战争审判做斗争》,他以低沉然而浑厚的声调开始:“南京大屠杀50周年时,我披露了南京之战的个人经历,以《我的小队》为题出版了日记,之后不断受到‘虚构派’的顽固攻击,他们鼓吹南京事件是虚构的,现在我正在为他们挑起的审判斗争而奋起应战。我认为,述说战争事实是建立亲密友好关系的基础;作为战争的经历者,向人们说出加害的真相,以其作为反省的依据,这是参战者的义务。”老人的声调渐趋激昂,面色转赤,目光炯炯。说到愤激处,振臂高呼,仿佛向全世界声讨邪恶、维护正义……全场静默无声,我则陷于沉思之中。心头猛然一震,那面庞,那眼光,那神态,不就是16年前深秋之夜在浅草小酒店诚挚请罪的日本老兵吗?
会议在持久热烈掌声中结束,我起立向东史郎握手致敬,随即坐下稍事叙谈。他首先送给我一份讲稿打印本,并且着力签写“东史郎,85岁”。由于翻译已先行离去,我们只有笔谈。
与东史郎合影(1997年)
首先是交换名片,他没带名片,便在一张纸上留下地址:“京都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二〇联队上等兵,日本京都府竹野郡丹后町间人,东史郎,TEL:0072750070,八五岁。”
我问他在中国哪些地方打过仗?他回答“战斗历:河北省,南京战,徐州攻击,大别山脉战,汉口攻击,襄阳攻战,败战宁波”。
经过反复笔谈,我终于问他是否曾于16年前秋夜在浅草小酒店向一个中国人为侵华罪行悔罪。他对我看了又看,眼睛突然一亮,脸色更加绯红,紧紧握着我的手,确认那个老兵就是他。
人生何处不相逢,世界真是太小了啊!在场的人都深深感动了,热烈鼓掌祝贺中日两个老人16年后的重逢,并且摄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