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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出语惊人与艺术表达(第1页)

五、“出语惊人”与艺术表达

杜甫写下这两句诗,不仅仅是对他自己创作精神的描述,而且更重要的是提出了诗歌中言语表达及其追求的问题。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讲诗歌言语表达要有惊人的效果,而且要创新,不能陈陈相因、落入窠臼,而必须别出心裁、戛戛独造。

在文学创作过程,达到了“胸有成竹”,形成了“心象”,并不等于创作的完成。这“成竹”能不能变成纸上鲜活而生动的“新绿”,“心象”能不能从作家“母胎”中顺利诞生,仍然是未知的事情。

(一)“文不逮意”与传达的艰难

实际上,在心象形成之后,要把“胸中之竹”变成“手中之竹”,把心象实现为作品的形象,困难是很大的。魏晋时期的陆机早就提出: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40]

意思是说,陆机常看一些文士的作品,他们自以为对创作的奥秘有体会,可他们所用的文辞实在不敢恭维。其美丑好坏,都还可以议论。陆机认为,自己要是动手创作,就会领悟到创作的甘苦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常怕自己的构思与所表现的事物不相符,运用的文辞不能准确地表现自己酝酿好的心象,这种困难不是道理上不易理解,而是实践起来不容易。先秦时期,老庄说体道困难,而言道更难,所谓“言不尽意”就是对此而言的。陆机可能受道家学说的影响,加之自己创作的体验,也认识到文学创作中酝酿构思是一回事,而最后用言语传达又是一回事。酝酿构思好,心象鲜明,并不等于创作成功,困难还在文辞的传达。这样他就提出了“文不逮意”说。

稍晚于陆机的刘勰也在著名的《文心雕龙·神思》篇中指出:

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41]

刘勰讲的无疑比陆机又进了一步。他的论述包含了三层意思:第一,肯定了“胸中成竹”不等同于“手中之竹”,不但不等同,而且有时距离很远。所谓“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在下笔之前,气势高涨,以为一定能把心中酝酿的心象充分地表现出来,等到把心中所想变成了言语文字,才发现表现出来的只有原来所想的一半。在魏晋六朝玄学讨论的言意之辩中,有“言不尽意”与“言能尽意”的争论,很显然,在这争论中,刘勰站在了“言不尽意”的学术立场上。第二,刘勰认为在文学创作中,言不尽意乃是心象的不确定性、活跃性所引起的。通过“神思”活动所形成的心象,“意翻空而易奇,言徴实而难巧”,意象(心象)凌空翻飞容易出奇,而言语的具体表达就难于精巧。心象来自构思,言语则要根据心象,结合得好,就能表现贴切,结合得不好,就差之千里。有时道理就在方寸,而表现要求之于外域,有时意义就在咫尺,而表现起来,又像远隔山河。这就是说,由于心象的流动性、易变性,心象与语言表现之间有很大距离。第三,为了达到语言对心象表现的贴切、精巧,要“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意思是说,要平时加强修养,不靠写作时的冥思苦想,掌握好艺术技巧,不靠写作时徒劳费神。实际上,这里仍是强调“虚静”精神状态的培养,平时静心凝神,勤学苦练,运用时精神放松,自然而然,那么就能像后来苏轼所说的“无意于嘉乃嘉”,“冲口而出”乃成好诗,达到语言表达与心象神情的一致与贴切。

(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理论意义

尽管文学创作中常常是言不尽意,但是真正的文学家并没有在语言面前退却,相反他们对诗歌等的言语表达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并在实践中获得了成功,产生了无数优秀的诗篇和其他伟大作品。反映到文学理论上面,也提出了解决语言表达困境的思路。比较早的说法如孔子的“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辞达而已”(前面我们已经讨论过);孟子的“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42];汉代王符提出“辞语者,以信顺为本,以诡丽为末”[43];六朝时期陆机的《文赋》提出语言创新问题;刘勰《文心雕龙》专门列了《章句》篇,对文学创作中的言语问题做出不少有益的分析;司空图等的“言外之意”说十分重要,将在下章作品论中详加讨论;唐宋后,关于文学创作中关于语言的推敲的论述更是不计其数,这里无法一一列举。

本章要特别提出杜甫的诗句“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44],着重阐明其意义。杜甫的这两句诗历来都脍炙人口,但一般仅仅从杜甫作诗刻意求工、重视词语锤炼的角度来理解,很少有人去阐明这两句诗的理论意义。实际上,杜甫写下这两句诗,不仅是对他自己创作精神的描述,而且更重要的是提出了诗歌中言语表达及其追求的问题。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讲诗歌言语表达要有惊人的效果,而且要创新,不能陈陈相因、落入窠臼,而必须别出心裁、戛戛独造。

陆机在《文赋》中说:“谢朝华于已披,言夕秀于未振。”这里是以比喻说明古人反复用过的词语如早晨的花朵一样凋谢了,古人未用的或少用的词语犹如晚出之秀,未经他人振刷,则应予以启用。杜甫所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与陆机提出的文辞创新的观点一脉相承,不过杜甫作为一位伟大的诗人说得更动情,也更具效果。杜甫之后,呼唤文学语言创新最力者乃是散文家、诗人韩愈。韩愈说:

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45]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46]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47]

在这里,韩愈提出了四点:1。文辞对创作的重要,“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2。陈言务去,因为陈言没有表现力。3。言语的创新是不容易的,是戛戛其难的。4。解决文学言语的表达和创新,主要是要创作主体要“气盛”,“气盛言宜”,只要气盛,不论言语的长短、声音的高下,都必然合宜。韩愈的这些见解是很有价值的。其核心之点还是要创新,要去陈词滥调,与杜甫“出语惊人”的思想相呼应。语言创新一直是中华古代文论的重要命题,在韩愈之后,其门下李翱、皇甫湜、孙樵等人更提出“趋奇走怪”的论点。苏轼、元好问、杨慎、袁枚等人对文辞出新也都有警辟深微的论述。

在文学创作中,文学语言如何才能适应内容的表达,如何才能出新,如何才能取得“惊人”的艺术效果呢?总结古人的论述,似可从以下三个方面努力。

第一,接收自然的馈赠。文辞的创新实乃出于文意的创新,而文意的创新,又离不开对自然的精细体察和生动描摹。因此诗人必须贴近自然,才能在描摹自然景物中创意造言,令文句“拔天倚地,句句欲活”。对此,皇甫湜说:“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乌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于先之也,乃自然也。”[48]孙樵在《与王霖秀才书》中也认为:“鸾凤之音必倾听,雷霆之声必骇心。龙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储思必深,摛辞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趋怪走奇,中病归正。”[49]他们的意思是说,事物不同,个性也不同。虎豹与犬羊不同,其毛皮的光泽也不同;鸾凤与鸟雀不同,其鸣叫的声音也不同;金玉与瓦石不同,其明暗亮度也不同。这都是自然本身的规定。所以意新语奇,并非文人故意造作,不过是接收自然的馈赠而已,按自然的本色行事。“趋怪走奇”之论未必妥当,但他们对诗文词意的创新论述,还是很有见地的。的确是这样,一个诗人作家若能忠实于生活,精细入微地体察生活,听取自然的声音,那么从他笔端流出的言语自然是清新惊人的。例如,对杜甫《水槛遣心二首》其一中“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诗句,金圣叹在《杜诗解》中评道:“‘细雨出’,‘出’字妙,所乐亦既无尽矣。‘微风斜’,‘斜’字妙,所苦亦复无多矣。”但“出”“斜”二字如何用得妙呢?金圣叹并未说明白。凡认真观察过大自然的人都会知道,在细雨中,平静的江河水面突然遭到小雨点的轻轻敲击,本在深水中的鱼儿,就会以为有食物从天而降,纷纷探出头来寻觅;在微风中,也只有在微风中,燕子才会在天空中倾斜着轻轻地抖动自己的翅膀,在无风或大风中,燕子都不会有这种动作形态。杜甫在诗中用“出”和“斜”二字,的确是新鲜而又传神的。杜甫之所以能恰到好处地用这两个字,乃是由于他对自然景物的细微变化都有过细致的考察。如“芹泥随燕嘴,花蕊上蜂须”(《徐步》),“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等,都可谓“一语天然万古新”(元好问语)。生活之树常青,执着于生活的诗人作家,其文意语意也能常新。

第三,熔古今于一炉,自成面貌。“语”要“惊人”、创新,并不是要割断传统,把前人说过的话全部丢弃,自造一些“怪怪奇奇”的语句。唐代裴度针对韩愈门下一些诗人一味追求奇诡的弊病,提出了批评。他主张继承传统,认为古代经典之作“虽大弥天地,细入无间,而奇怪之语,未之或有。意随文而可见,事随意可行。此所谓文可文,非常文也”。与传统完全对立是不行的,他在《寄李翱书》中说:“昔人有见小人之迷道者,耻与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而冠带以为异也,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虽非于小人,亦异于君子矣。故文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考之深浅,不在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裴度的批评无疑是有道理的。但对传统也不能亦步亦趋,食古不化也是没有前途的。实际上如何在继承传统中又能有所创新,这里有一个变旧为新的“度”的问题。这可能是熔古今于一炉中最难以解决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比较有价值的论述,可以举出清代李渔和顾炎武两人的论点。李渔说:

世道迁移,人心非旧,当日有当日之情态,今日有今日之情态。传奇妙在入情,即使作者至今未死,亦当与世迁移,自啭其舌,必不为胶柱鼓瑟之谈,以拂听者之耳。况古人脱稿之初,便觉其新,一经传播,演过数番,即觉听熟之言难于复听,即在当年,亦未必不自厌其繁,而思陈言之务去也。我能易以新词,透入世情三昧,虽观旧剧,如阅新篇,岂非作者功臣?……但须点铁成金,勿令画虎类狗;又须择其可增者增,当改者改。万勿故作知音,强为解事,令观者当场喷饭。[51]

李渔从世道人心变易的角度,要求对旧篇易以新词,透入世情三昧,以变旧为新的方法,来达到对文学内容与语言的更新。这是很有价值的见解。顾炎武则说:

《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之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而后为合格。

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52]

顾炎武从历史变化的角度说明文体代变的道理,并提出对于文学传统应取“未尝不似未尝似”的辩证态度,李杜的成功是既不抛弃古人又不一一摹仿古人,对于传统在似与不似之间。顾炎武的论述很有价值,他的“似”又“未尝似”,就把握住了一种合理的“度”,因此是有启发性的。当然,在继承传统和革新创造问题上面,最值得重视的,还是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提出的“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的理论原则。杜甫强调要创新,提出了“语不惊人死不休”,同时又认为创新与以前人为师并不矛盾。但以前人为师又不是对某一个古代诗人的照搬照描,而是兼取众长,无所不师而无定师,即不论是谁之作,皆采取“清新丽句必为邻”的态度。这就是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能驱驾众家,才能卓然自成一家,而雄视百代。

(三)“出语惊人”与“陌生化”

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和韩愈的“惟陈言之务去”作为一种文学言语表达和创新理论,是符合现代心理学所揭示的知觉规律的。

在20世纪初,产生了俄国的“形式主义”理论。他们认为文学所反映的生活、所抒发的感情都还不是文学本身所固有的,因而不能说明文学的特异之处。文学的特异之处就是它的“文学性”(literariness),而“文学性”不是别的,就是文学语言的“陌生化”(deviations,又译“奇特化”)。所以文学是一种扭曲了的陌生化的语言结构。显然,他们的文学观念未必妥当,因为他们把文学与生活割裂开来,完全否定文学内容的特性。但他们提出的文学语言陌生化理论,以及为此种特别理论所寻找到的心理学的依据,揭示了文学语言的重要特征,仍具有借鉴意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所说的“陌生化”,与杜甫所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与韩愈所说的“惟陈言之务去”,不无相通之处。而且他们所阐明的“陌生化”原则所运用的知觉心理学规律,对于我们深入地认识杜甫、韩愈的语言创新理论,也是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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