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魏博政治中的罗氏家族
将主要精力由对外进取投向魏博内部的乐彦祯,把解决牙军之患作为巩固他在魏博统治的首要任务。自田弘正之后,历任魏博节帅史宪诚、何进滔、韩君雄、乐彦祯皆为牙军所拥立,最终也因不能满足牙军的欲壑而遭逐杀,魏博牙军逐渐凌驾于节度使之上,成为左右魏博政治走向的主导力量。目睹韩简败亡的乐彦祯虽是自牙军而得魏博,无疑也深知牙军反复无常的性格,深自畏戒,暗地布置削弱牙军,巩固其在魏博的统治。
罗弘信家族世代为魏博军校,罗让碑记其先世甚详:“公曾王父讳郍,皇平州刺史、工部尚书,王父讳秀,魏博节度押衙、左山河都知兵马使、兼御史大夫,烈考讳珍,魏博节度押衙、亲事厢虞候。”罗让曾祖父罗郍为平州刺史,平州本隶卢龙,以时代推论,颇疑罗郍本隶安禄山麾下,随安史叛军南下,乱平后随田承嗣降唐,定居魏博。田承嗣本“平州人,世事卢龙军为裨校”[38],其割据魏博之初,当有不少同出卢龙者追随左右,罗郍或即其中之一。无论如何,自罗让祖父罗珍起,罗氏世代为魏博军校。据碑文首题,罗让本人的职衔为“唐故魏博节度押衙后军都知兵马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下阙)”。
至于罗氏家族的种族源流,碑文虽自言其出自长沙罗氏,罗弘信后受封为长沙郡王,其子罗绍威亦袭长沙郡王爵[39],可知其家族发迹后确实以长沙为郡望。但新旧《唐书》、《旧五代史》皆云罗弘信为魏州贵乡人,而未言其郡望,罗让碑亦云葬于贵乡县迎济乡蔡村,可知其家族早已著籍魏州,所谓长沙罗氏之说恐是罗弘信显贵之后的附会。《元和姓纂》云罗姓为“祝融之后,妘姓国,初封宣城,徙岷江,周末居长沙”[40]。按长沙为罗姓源流之一,《世说新语》注引《罗府君别传》叙罗姓源流:“盖楚熊姓之后,启土罗国,遂氏族焉。”[41]《资治通鉴》胡注引《姓谱》则云:“罗本颛顼末胤,受封于罗国。”[42]可知罗让碑所谓“其先颛顼之后,受封于罗,因为著姓”,以及罗周敬墓志“其先颛顼之后胤也,封于罗,以国为氏,地连长沙,因家焉”之说[43],盖本以上诸说杂糅而成。又《新五代史》本传云:“罗绍威字端己,其先长沙人。祖让,北迁为魏州贵乡人。”[44]据罗让碑可知所记有误,罗氏定居魏州的时间远在罗让之前。颇疑罗氏北迁传说乃是在长沙郡望说出现之后,为弥缝魏州与长沙两个地望之间的矛盾而造作出来的。唐代河北本系胡汉杂糅之地,加之罗弘信家族很可能是从临近边塞的平州迁来,其族属来源颇为可疑。魏博历任节度使中出身胡族而冒领汉式郡望者并不希见,如何进滔一族本为粟特人,但何弘敬墓志中自称为出自魏晋名族庐江何氏。[45]罗姓是唐代常见蕃姓[46],姚薇元考西域罗氏本西突厥可汗斛瑟罗之后[47],安史乱军中西域胡人颇多,罗氏或出自于此[48],至少其家族早先是出身于边塞的胡化汉人。而罗让妻自云出自广平宋氏[49],似乎为中古名族,但由于唐人素有妄举姓望的习惯,其可靠性亦存疑问。[50]《朝野佥载》便有一条言及胡人冒广平宋氏之事:“广平宋察娶同郡游昌女,察先代胡人也,归汉三世矣。忽生一子,深目而高鼻,疑其非嗣。”[51]胡人三世居于汉地便可自称名门,唐人风习可见一斑,至于普通汉人自云名门之事更是不胜枚举。
罗让二女分别嫁给节度别奏王知言、经略副使赵袭,节度别奏、经略副使二职皆是唐代藩镇文职僚佐[52],节度别奏为供节度使驱使之职,地位较低,经略副使则较为重要。由此可知,当时罗氏家族的通婚关系集中于魏博镇内,这与其家族地位及当时的社会风气相符。藩镇内通过通婚、结拜、假子等手段形成血缘或拟制血缘关系,从而加强藩镇内部的自我认同与凝聚力,本是唐后期习见之事,罗氏世居魏博,亦未能免俗。待罗弘信执掌魏博后,罗氏家族的通婚网络才逐渐跨出魏博,其与朱温的多次联姻,固然是出于政治目的,但也反映出家族地位上升后跨地域通婚才变得普遍与可能,这亦是中古家族成长史上常见的现象。
至于罗弘信本人兵变前的地位,史料记载略有分歧,罗让碑云:“无何蔡贼南下,郓寇东侵,中外惊扰,计无所出。我仆射先领六雄兵士,南自新乡接战;后拥衙□步射,东至莘县交锋。”则其曾参与韩简时代魏博与邻镇的战争,而且地位颇为显要,至少是兵马使一类的统兵将领,不过碑文未能提供任何罗弘信在政变之前的具体历官,可见所言夸饰成分甚多,似不足凭信。《旧唐书》本传未记罗弘信政变前的身份,只言其少从戎役,《新唐书》本传云其为裨将,主马牧,《旧五代史》本传言其为马牧监,《旧唐书》《旧五代史》本纪皆记其为小校,《资治通鉴》云其为牙将。以《北梦琐言》所记最详,言其“初为本军步射小校,掌牧圉之事”。综合各种记载可以判定罗弘信政变前只是负责牧圉的小校,所谓“虽声名未振,众已服之”的掩饰之词[53],恰恰反映了罗弘信在军中本默默无闻的真实状况,而他能在此危急关头被拥立为主帅,实是异事。
行文至此,我们注意到罗让碑叙述的一个怪异之处,自罗弘信率军在二月二十二日击败乐从训,将他驱逐到内黄后,至三月廿六日进攻洹水县、杀乐从训之间,罗让碑的记事出现了一个多月的空白。在双方生死相搏的紧要关头,仅用“举明将帅,选练骁奇”等轻轻带过,其间的隐衷需与其他文献比读后方能发掘。
四月戊辰,魏博乐彦祯失律,其子从训出奔相州,使来乞师。帝遣朱珍领大军济河,连收黎阳、临河二邑。既而魏军推小校罗弘信为帅。弘信既立,遣使送款于汴,帝优而纳之,遂命班师。[58]
可知在乐从训与罗弘信的魏博帅位之争中,朱温曾作为重要的外部势力介入其中,成为左右胜败的关键因素。唯朱温介入魏博事务的时间尚存疑问,《旧五代史·梁太祖纪》系于四月,《旧唐书·僖宗纪》系于二月,《资治通鉴》《新五代史·梁本纪》系其事于三月。据罗让碑可知罗弘信于三月廿六日大举进攻洹水,击败并斩杀乐从训,则朱温介入魏博事务当在之前。据《资治通鉴》所述,乐从训在二月初战失利之后,以朱温行人雷邺被魏博乱军所杀为借口,向朱温求援,较为可信。另《旧五代史·王檀传》记其文德元年三月,从讨罗弘信,“败魏人于内黄,檀获其将周儒、邵神剑以归,补冲山都虞候”[59],可证朱温与罗弘信的激战当发生在三月,而《旧五代史·梁太祖纪》所记四月戊辰,当是朱温班师的日期,而非介入魏博之争的时间。如此便能解释为何在罗弘信与乐从训生死厮杀之际,罗让碑的记事出现了一个多月的空白。据《旧五代史》所记,在朱温介入魏博之争后,乐从训曾一度扭转了局势:
文德元年,魏博军乱,乐从训来告急,(葛从周)从太祖渡河,拔黎阳、李固、临河等镇,至内黄,破魏军万余众,获其将周儒等十人。[60]
魏军迭遭失败,其精锐豹子军二千人,“戮之无噍类”[61]。尽管《旧五代史》所述本自《梁太祖实录》等朱温一方的记载,战绩是否果真如此辉煌尚存疑问。但朱温加入战局后,连下黎阳、临河、李固,解内黄之围[62],使乐从训一方起死回生这一事实则毋庸置疑。罗弘信战败之后,被迫“遣使送款于汴”,以扈从朱温为代价,换取梁军撤出魏博,进而重新掌握了对乐从训作战的主动权。因此,朱温介入魏博之后,魏军遭遇的一系列失败以及罗弘信求和的过程,自然不便在碑文中直陈其事,只能留下一段隐晦的空白加以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