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晚年的一大问题,是目疾日渐严重,看书非常困难。其间并承老师徐中舒的委托,以三年的时间完成《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的搜辑、选编和整理,以报师恩。[47]然而晚年几篇看似不经意的文字,却有大怀抱。特别是纪念刘咸炘、蒙文通和徐中舒三位老师或师辈学者的文字,更是精心撰写的大文字,不能等闲视之。
当年《推十书》出版,读到吴先生写的《学术述略》,便感觉震撼。刘咸炘的学问广博通达,自成体系,非能入能出者,很难体认。而先生的综述,是最好的入门捷径(我的感觉,文中很多地方隐隐有夫子自道的意味)。蒙文通先生的学说,早年以古文化三系说为代表,固人所共知;而后来打通周汉、梳理出汉代今文家的“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乃从诸子学导出,并揭示其深邃的政治蕴含,则少遇知音,而吴先生特为标出。徐中舒先生学问走在时代前列,所涉领域宽广,向为人所称道,然一般多说其结合考古学、民族学、人类学、古文字学等方法,吴先生却进而指出其善读文献,故创见往往“破壁而出”。窃以为这是其他一切的基础,这个基础不坚实,再多新方法也没用。[48]
先生关于宋代道学和龙昌期两文,一通论一专论,皆体大思精。前者其实是早年《宋儒之风操与理性主义》一文的延伸论述,在明确宋代道学是要在形而上层面与佛、道二家争胜的基础上,不仅强调其理性、理想的面相,同时也指出其因应时代、能够经世的面相(见前引其文化民族主义的一面和安定社会的作用),更全面地凸显出道学家个人修身然后兼善天下的推己及人特色。而吴先生钩稽各种零散史料,重建龙昌期这样一位当时曾名动士林而后被埋没的“异端”学者之生平学术,更显出功力和识见俱长。[49]
两文结合起来看,方显北宋思想学术的开放——既有与佛、道二家争胜的道学,也有三教不妨圆通的见解。庆历以来,“学者弃旧图新,本是时代的风尚”。而思想交锋也相当激烈,龙昌期可以被文彦博、范雍、晏殊和范仲淹等人赏识,却又被欧阳修、刘敞等人视为“异端”,尤可见即使一流士人也缺乏共识,呈现出一片百花齐放的现象。龙昌期之所以被整肃,是因为他诋斥周公,触及太宗继位的玄机(周公有“金縢”而太宗有“金匮”),实出于政治的考量。这一关键长期未被认识到,而吴先生则读出了千古的隐情。但反过来看,曾有那么多一流人物推崇龙氏,意味着若非碰撞了政治隐讳,则儒家可以超越,周公也不成禁忌,当时学界的开放与包容,似超出既存的认知。
余论:心波的感应
在吴先生的笔记中,曾抄录常乃惪的《历史的本质及其构成的程序》中一段文字:
历史家之任务,在能接受时代的潮流,以其个人伟大的天才与社会心灵相互渗入,反映社会之要求,并进而指导社会的新趋向。根据既成的诸多史实,以其天才加以联系,组成一完整的系统,使史实与史实间配合成一周密的体系,由此体系表现一种意义,能如此者谓之历史家。……任何历史均为相对的,均为历史家个人及其种族社会集团心理之反映。故必有伟大的生命力,始得为伟大之历史家。[50]
这里不仅有方法论,也可见某种以史经世之意,颇与吴先生的心灵相契。而天墀先生的生命历程,适可以验证最后一语。
吴先生是胸怀天下的士人,却又有明显的四川地方特色。他素负经世之志,在国难时曾投笔从政,服务乡邦。这些经历给他带来很多生活的坎坷,也使他的学问更为通透。先生以西夏史研究著称,然其治学一向目光四射,他最关注的,是在厘清中国中古时代宏观演变的基础上,再现宋代和四川的历史。其既存成就,也主要体现在这三方面。三者的共性在于,既重视广土众民的国家里各区域、各民族发展的不平衡及其独自特性,更强调基层社会构建和民间的文化、经济网络对维系国家的重要作用——正是历代文化、社会、政治、经济、军事等多空间的关联互动,凸显了超越单一民族国家的中国那多元丰富的内涵。
从已发表的成果看,先生之学,早年睿智,中年厚重,晚年博大,彰显出大师风范。然若结合先生未曾发表的遗作考察,这看法就要修正。如果《中唐以下三百年间之社会演变》确如我所猜想是源自于本科毕业论文,先生之学就不是晚年博大,而是大器早成。其广博的眼光、雄伟的气魄和通达的识见,在大学读书期间便已初步形成,并贯通其一生。
如此博大精深的学问,以我之谫陋,实难述其万一。然其论著俱在,读者若心有灵犀,一点便通。[51]《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心与心总是相通的,心通了,共鸣也就产生了。鲁迅曾说:
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52]
所谓心中本有诗,拨辄立应,便有些宋儒所谓“人同此心”之意。昔常乃惪与鲁迅不甚相得,却有类似的见解,曾以“心波”释共鸣(见其《老生常谈》)。后来常先生去世后,吴先生特别发挥其“心波”之识,申论人与人之间——当然也包括今人与昔人之间——如何相互理解。强调共鸣“就是心波的相感”。常先生虽弃世,仍“在冥冥之中发抒其伟大的潜力,沉重的叩击着众人的心弦”,即其“心波”仍在继续扩展,此即所谓不朽。[53]这话,便非常适用于吴先生自己。
在刘咸炘的《推十书》影印再版时,吴先生追述其学术,曾引释迦牟尼“一指入水,四大海水皆动”的话,以为该书的再版“是值得高兴的善因,必会招来善果”。[54]如今《吴天墀文史存稿》将出增补本,借先生自己的话,相信这一善因也必会招来善果。
[1]当年或许受到佛门所谓“言下觉”的冲击,程、朱俱曾言及此。小程子至少两言之,参见程颢、程颐:《二程遗书·伊川先生语四、伊川先生语八上》,245、33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朱子更有进一步的申论,参见《朱子语类·训门人五》,王星贤点校,第7册,2809页,中华书局,1986年。
[2]晚清到民国四川诗风与外略不同,当时南北都流行所谓同光体,上接宋诗,偏重用典。而四川诗风则至少衔接明末清初吴梅村(伟业)、王渔洋(世祯)一脉,学唐诗而上通汉魏,惟亦偏重典雅。大体上,清诗从一开始就有些“脱离劳动人民”,不追求“老妪能唱”,而更带书卷气(最典型的对比就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和吴梅村的《圆圆曲》),但若因求典雅而失清通,便已入歧途了。
[3]吴先生曾书此诗赠兰州张思温先生,引自石宗源主编:《张思温文集》,761页,甘肃民族出版社,1999年。
[4]陆时雍:《诗镜·总论》,10页,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年。
[5]见《往事悠悠》。
[6]张邦炜:《川内开花川外红——缅怀吴天墀先生》,见《吴天墀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10~15页,四川人民出版社,2013年。
[7]吴天墀:《自西徂东》,载《青年生活》(上海)第5期(1946年9月1日),86页(卷页)。
[8]吴天墀:《自西徂东》,载《青年生活》第5期,88页(卷页)。
[9]见《往事悠悠》。
[10]见《刘咸炘先生学术述略》一文。
[11]五四运动前后,北京的所谓军阀政客,颇建立类似组织以“拉拢”读书人。这类机构非常值得研究,虽稍类旧日的幕府,然又有变化,盖已是外围组织,基本不涉内幕,成员多为局外人。国民党当政后,对读书人已不那么礼敬,而四川则仍存“北洋”风尚。
[12]刘复生:《吴天墀先生之治史风貌及史学思想》,载《四川大学学报》,2013(2)。
[13]蔡崇榜:《略谈吴天墀先生晚年未竟之作〈十至十四世纪中国学术文化系年〉》,见《吴天墀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70~74页。
[14]见《烛影斧声传疑》一文。
[15]刘复生:《吴天墀先生之治史风貌及史学思想》,载《四川大学学报》,2013(2)。
[16]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上海书店,1992年影印(1944年初版)。
[17]常乃惪:《印象主义的历史观——历史教学法的一章》,载《中华教育界》第18卷第1期(1930年1月),1~9页。
[18]常乃惪:《历史的本质及其构成的程序》,见《历史哲学论丛》,25页,上海书店,1992年影印。
[19]常乃惪:《印象主义的历史观——历史教学法的一章》,载《中华教育界》第18卷第1期,8页。
[20]见《烛影斧声传疑》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