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尚书再任蜀,承甲午庚子年后,户口凋丧,久之乃谕僧司,令作大会,集四路僧,以观民心与其登耗,是时荐更乱离,人家稍复生业,詠大喜[41]。
詠问李畋曰:“百姓果信我否?”对曰:“侍郎威惠及民,民皆信服。”詠曰:“前一任则未也,此一任应稍稍尔。秀才只此一个,信五年方得成。”[42]
张詠再任成都日,夜分时,城北门有内侍到,请钥开门。既入见。詠谓曰:“朝廷还知张詠在西川否?川地两经兵乱,差詠来治乱。今内侍夜分入城,使民惊扰,不知有何急公勾当?”内侍曰:“衔命往峨眉烧香。”詠曰:“待要先斩后奏,先奏后斩耶?”内侍曰:“念某乍离班行,不知州府事体。”詠曰:“若如此道即是。”却令出北门宿,来早入衙,下榜子云:“奉敕往峨眉山烧香,入内侍者王某参。”詠曰:“既衔王命,不敢奉留,请于小南门出去。”[43]
(九)前知
及詠代去,留一卷实封文字,与僧正希白,且云:“候十年观此。”后十年詠卒于陈州。讣至,蜀人罢市,号恸。希白为诛设大会斋,请知府凌策谏议,开所留文字;乃詠画像,衣兔褐,系绦草果,自为赞曰:“乖则违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因号乖崖公。遂于天庆观仙游阁及九曜院皆画詠像,府衙之东南隅,又有祠堂,皆后人思詠而为之也[44]。
又《湘山野录》云:张詠成都还日,临行封一纸轴,付僧文鉴大师。上题云:“请于乙卯岁五月二十一日开。”后至祥符八年当其岁也,时凌侍郎策于成都,文鉴至是日持轴见凌公曰:“先尚书以此属某,已若干年,不知何物也。乞公开之。”洎开,乃所画野服携筇,黄短褐,一小真也,题其旁云:“依此样写于仙游阁上。”兼自作赞曰:“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徒劳丹青,绘写凡质,欲明此心,罪之无斁(音译,厌弃之意)。”凌公奇之,于大慈阁龛以祠焉。盖公以祥符七年甲寅五月二十一日卒。开真之日当小祥也。
按田况尹蜀,于皇祐元年尝作《张尚书写真后赞》,谓詠自赞“虽外亦贬损,而内有所激,故卒云欲明此心,罪之无斁。”比其归也,世人随而称之,岂考其实耶?予恐英声异绩,久而湮暧,故作真后赞。其赞曰:“乖不离正,崖弗厉公,名虽自贬,有激于衷,众随而称,孰知其功,敢明公心,以驰无穹!”[45]
又《梦溪笔谈》云:詠在蜀日,与一僧善,及归谓僧曰:“君当送我至鹿头,有事奉托。”僧依其言至鹿头,詠出一书封角付僧曰:“谨收此,后至乙卯年七月二十六日,当请于官司,对众发之。慎不可私发。若不待其日及私发者,必有大祸。”僧得其书至大中祥符七年岁乙卯(案“七”字当作“八”,乃合),时凌侍郎策帅蜀,僧乃持其书诣府,具陈忠定之言。其僧亦有道者,凌信其言,集从官共开之,乃张詠真容也。其上有手题曰:“詠当血食于此。”后数日得京师报,詠以其年七月二十六日捐馆。凌乃为之筑庙于成都,蜀人自唐以来,严祀韦南康(名皋),自斯乃改祠忠定至今。
(十)琐闻
张詠自益都寄书杨大年,进奏院监官,窃计之曰:“益州近经寇乱,大臣密书相贻,恐累我。”发视之,无他语。纸尾批云:“今日白超用事否?”乃缴奏之。真宗初亦讶之,以示寇准。准微笑曰:“臣知开封府有伍伯姓白名超,能用杖。都下但翘楚者,以白超目之。每饮席浮大觥,遂以为说。”真宗方悟而笑[46]。
张詠守蜀,闻莱公大拜,曰:“寇准真宰相也!”又曰:“苍生无福。”门人李畋,怪而问之。曰:“人千言而不尽者,准一言而尽;然仕太早,用太速,不及学耳。”张、寇布衣交也。莱公兄事之。詠常面折不少恕,虽贵不改也。莱公在岐,詠在蜀,还不留;既别,顾莱公曰:“曾读《霍光传》否?”曰:“未也。”更无它语。莱公归,取其传读之,至不学无术。笑曰:“此张詠谓我也。”[47]
张乖崖常称:“使寇公治蜀,未必如詠;至于澶渊一掷,詠不敢为也。”深叹服之[48]。
詠性躁果卞急,病创甚,饮食则痛楚增剧,御下益峻,尤不喜人拜跪,命典客预戒止,有违者詠即连拜不止,或倨而坐骂之[49]。
张詠性刚躁,在蜀暑食馄饨,项巾之带屡垂于碗,手约之颇烦。急取巾投器内曰:“但请吃!”因舍箸而起。少时慷慨学击剑,喜立奇节。谓友人曰:“张詠幸生明时,读典坟以自律,不尔则为何等人耶。”[50]
张詠生平未尝不衣冠而食,尝暑月与婿王巩同饭,命巩褫带,詠衫帽自如,巩亦不敢袒。詠曰:“吾自布衣诸生,遭遇至此,一饭皆君赐也。享君之赐,敢不敬乎?子自食某之食,虽袒衣无害也。”[51]
张詠视事退后,有小厅子熟睡,公诘之曰:“汝家有甚事?”曰:“母久病,兄为客未归。”访之果然,詠翌日差场一名给之。且曰:“吾厅上有敢睡者,必幽闷使然耳。故悯之。”[52]
(十一)嘉言录
詠曰:“事君者廉不言贫,勤不言苦,忠不言已效,公不言已能,斯可以事君也。”詠谓李畋曰:“大小之事,皆须用智,智犹水也,不流则腐,若凡百不用智,临大事之际,宁有智来?”
詠采访民间事,每远近悉得其质,盖不以耳目专委于人。詠曰:“彼有好恶,乱我聪明;但各于其党询之,再询则事无不审矣。”李畋问其旨。詠曰:“询君子得君子,询小人得小人,各就其党询之,虽事有隐匿,亦十得八九矣。”
詠曰:“为政之道,府吏曰治,未也;庶民曰治,未也;僧道曰治,未也;未若识见无私学古之士曰治,斯治矣。”
詠曰:“临事有三难:能见,一也;见而能行,二也;当行必果决,三也。”
詠谓李畋曰:“子还知公事有阴阳否?”对曰:“未也。”曰:“凡百公事,未著字前,则属阳;阳主生也,通变由之。著字后属阴,阴主刑也,刑贵正名,名不可改。”
詠谓李畋曰;“子异日为政,信及于民,然后教之;言及于义,然后劝之;动而有礼,然后化之;静而无私,然后民安而乐业也。行斯四者,在乎先率其身。不然,则民退必有后言矣。”又曰:“子见旧政之弊,其大者率不须革,观衅而动,乘而革之,虽痛绳以法,亦怨不生也。”
李畋苦痁,既瘳请谒。詠曰:“子于病中曾得移心法否?”对曰:“未也。”詠曰:“人能于病中,移其心,如对君父;畏之敬之,静久自愈。”[53]
(十二)后人之品评
蔡君谟尝书《小吴笺》云:“李及知杭州,市白集一部,乃为终身之恨,此君清节,可为世戒。张乖崖镇蜀,当遨游时,士女环左右,终三年未尝回顾。此君殊重厚,可以为薄夫之检柙。”此帖今在张乖崖之孙尧夫家。予以谓买书而为终身之恨,近于过激;苟其性如此,亦可尚也[54]。
刘敞撰詠谥议曰:“自宋兴以来且百年,言治者甚众,其直己事上,尽心以抚下,生有荣名,死有遗爱者,尚书殆无与并焉。”[55]
苏轼书詠帖后云:“以宽得爱,爱止于一时;以严得畏,畏止于力之所及。故宽而见畏,严而见爱,皆圣贤之难事,而所及者远矣。张忠定詠治蜀,用法之严,似诸葛孔明;诸葛孔明与公遗爱皆至今,盖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也。”[56]张忠定詠,为一代伟人,而治蜀之绩,尤为超卓。然实录所载,了不及之,但云“出知益州,就加兵部郎中,入为户部,后马知节自益徙延,难其代。朝廷以詠前在蜀,寇攘之后,安集有劳,为政明肃,远民便之。故特再任”而已。《国史》本传略同,而增书促招安使上官正出兵一事。皆诋其知陈州营产业[57],且与周渭梁鼎等五人同传,殊失之也。韩魏公作詠《神道碑》云:“公以魁奇豪杰之才,逢时自奋,智略神出,勋业赫赫,震暴当世,诚一世伟人。”道州所刻帖,有公与谭牧书一纸,王荆公跋其后云:“忠定公殁久矣,而士大夫至今称之,岂不以刚毅正直有劳于世若公者少欤?”文潞公曰:“子尝守蜀,睹忠定之像,遗爱在民,钦服已甚。”黄诰云:“公风烈如此,而不至于宰相。然有忠定之才,而无宰相之位,于公何损?有宰相之位,而无忠定之才,于宰相何益?公虽老死,安肯以此易彼哉?”观四人之言,史氏发潜德之幽光为有负也[58]。
杨天惠撰詠《祠堂记》,论其治行曰:“大抵气决严重如汲黯,而不强塞;附循安和如倪宽而不濡懦,操制英发如赵广汉而不轻急;治体绵密如召信臣而不寒俭,故内修行政,外靖羌夷,皆有度程,不失尺寸。下至米盐估直燕游,皆在所讲,若纪律不可辄易。”[59]
王则中撰詠《祠堂记》曰:“其为治大抵以严猛奋励制其暴,以精明果断摘其奸,以公平信义善其俗。讼至于庭,据案一决,悉中其隐,百姓惊叹,以为神明而不敢犯。”[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