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八1937年11月8日发自万县[18]
天墀:
二日信到。很觉有些话想说,所以立刻执笔来写几行。因为恐怕时间一久便无从再有现在这种不吐不快的意思了。
你这封信长得一点,你说你想起这个学校[19]却引起我想到我们在中学时的情形。这在我是稀有的事。好久来我便不常回忆过去,因为许多情景都显得辽远,显得朦胧,而又令人感到寂寞。不过我急于要说的是我回你的那封信太短,因此便使你有一个“牢骚不少”的印象。
两年多来我很肯定的认为一个人应当“怨天尤人”——这个成语是有毛病的,我的意思着重在“尤人”。这使朋友们爱以笑置之的态度说我“牢骚”。这两个旧字眼是不大体面的,因为令人联想“怀才不遇”的意思。那我是一点儿也没有的,我对自己清楚得很,我实在与中国式的旧思想习惯十分无缘,我之牢骚并不是纯粹从个人出发而是对着整个社会环境,所以若是愿意用冠冕堂皇一点儿的话说,就是不满意现状。
我在一个地方不满意一个地方[20]。
比如就在你这个“旧游之地”[21]吧,我实在想大声疾呼地说这种现状不行得很,要赶快改进才成。然而有什么力量实行呢,人家或者社会花钱雇我来就为的仅仅是骗人。
学校情况不想细说,总之四字足以尽之,“老朽昏庸”。
最可痛心的是大部分学生都头脑不清楚,显得有点麻木。这责任当然不在他们身上。那么在谁的身上呢,你想想看。我在山东[22],那里乡下的情况很苦,然而学生们似乎并未完全放弃希望。在这里我从大多数学生的精神上看出“绝望”的表示。他们连希望都没有,或者犹如堕地即如黑暗中的孩子根本不知人间有光亮,故无从希望光亮了。
我要尽我的力量做“开窗子”的工作,然而受限制得非常厉害,结果是事倍功半。这是使我常常不快乐的原因。
以上说的都空洞得很,没有说到事实,因为要把这里各方面的情形说出来是很费纸笔的,不如口谈痛快,已经有人呼我为悲观论者了。然而我实在不知道一个人处在这个时代这个地域有什么可乐观的,除了一些可以麻醉人的东西来麻醉之后。
中国式的议论是相当狡猾的,人家打了你几鞭子,假若你生气的话便笑你没有涵养,再过一会儿他更会说从没有打过你,甚至于说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叫鞭子的东西。于是便可以结论到你是害“迫害狂”了。鞭子是有的,而且是不断地打来的,不过从社会环境打来有点儿近乎无形而已。
再谈[23]。
其芳。十一月八日夜
(书信注释:吴天墀)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19辑
《四川作家研究》第2集,1983年4月)
[1]何召南、汪焕昌和贺琴都是万县中学的同学。当时在万中附设有三年制师范科。其芳读的是中学三班。
[2]杜深浦是我同读师范二班的同学,年龄比我和其芳较长,对人热情,品学俱优,不幸在1928年初因病逝世。
[3]“吧”应是“罢”字的误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