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一、独立报人的序幕
在长久的历史传统中,中国知识精英诉求者为所谓“三不朽”:立功、立德和立言。经典儒家之后的历代哲学流派,程度不一地表现出一种对“文化”的显著偏好,“那就是一元论和唯智论的思想模式,它强调以基本思想的力量和优先地位来研究道德和政治问题”[1]。胡适注意到选择性记录和语言表达向社会施加影响的传统,《春秋》书写弑君36次,但用词各有分别,内有“记者”不同的褒贬判断,可以说开创了一个习惯:“不在记实事,只在写个人心中对于实事的评价。”[2]晚清至民国之所以能够产生一系列“知识分子报人”,很大程度上在于报刊这种新的媒介能够集立功、立德和立言于一体。如王韬所言:“功业其显而大者也,文章其隐而小者也,然功业之久,必待文章以传。”[3]新兴报刊与此前的传统文人书写不同,这种立足于官僚体系之外的“社会表达”,与传统政治体制相疏离,日趋具有抗争色彩。报人凭借媒体和舆论构成了新的“报刊—读者共同体”,使报刊言论成为近代中国一种新的“资本”,部分知识人重新寻得权力话语,继而深入介入社会生活,并影响晚清政治进程。
早期报人多为“个人兴趣”,甲午后以社团、职业参与,则多了政治诉求,个人谋生更多地转向政治鼓吹和民众动员。投入报业的知识人,自身政治参与渠道不多,正如戈公振所称,“在野之有识者,知政治之有待改革,而又无柄可操,则不得不借报纸以发抒其意见,亦势也”[4]。或汪诒年描述的:“怵于时世之危迫,思欲有所设施而迄不获遂其志,不得已始藉报章以发抒意见。”[5]早期报刊带着“洋务”面貌出现,与官方关系千丝万缕,政治上亦追求稳健改良。此后,由于这一政治参与渠道的正当代,很多人对报刊的期待日增,开办捐款者超过50人(十元到千元不等)的《时务报》可视为一批同人组织产物,“他们当时都有以报馆鼓吹舆论的志趣合作下的事业”[6]。除了办报,人们用各种方式介入报刊,包括投稿、代售和信函意见反馈。《时务报》开始,更加接近权力中心的精英报刊出现,由于拥有令人尊重的传统功名,报人地位大为提升,促使舆论的重要性为社会认识。办报者虽处于民间,但凭借报刊舆论,一时左右社会心理。报馆成为事实上的士人结社形式,报刊话语塑造知识人新权威形象,梁启超、章炳麟等一批“政治意见领袖”应运而生,弥补了传统刻板、书斋知识人缺乏超凡魅力的问题。
19世纪90年代后的报刊言论之所以更有力量,令报人势力为社会瞩目,亦有更大的历史背景。此时官方对精英的整合能力已大为减弱,西方民主和个体权利思想的导入,令中国精英生成机制和更替悄然发生。新式报刊凭借舆论和民意施加各种影响,进入新的社会权力结构之中,塑造了一批深具影响力的媒体精英。当然,不同于日后机构媒体精英,这一群体明显被新旧知识、思想共同影响,没有完成职业化,而是一个“流动的群体”。他们利用报纸鼓吹新思想,也鼓吹自身势力。引导、动员社会展开事实上的日常政治讨论,形成压力意见或煽动性宣传,影响公众对社会环境的判断和认知,塑造新的政治文化。
毫无疑问,投身报刊可视为知识精英近代转型的一条路径,它更多地指向政治参与。如果将现代化定义为“一个社会成员利用‘无生命的能量’与‘工具’以增多其努力之效果”[7],报纸之于转型中的知识人,正有此利用价值和效应。不过这是一个复杂的群体。他们与公众、官方紧密勾连。正如萨义德所指出:“纯属个人的知识分子是不存在的,因为一旦行诸文字并且发表,就已经进入了公共世界。……总是存在着个人的变化和一己的感性,而这些使得知识分子所说或所写的具有意义”,因此“知识分子总是处于孤寂和结盟之间”[8]。另一方面,从王韬时代的香港到上海租界和海外空间的存在,客观上开辟了自由空间,提供了发言保障,这是中国近代新闻业发展中的一大特点。这些“法外”空间的存在促使报人群体与当局互动中日趋疏离,言论日益激烈,并深刻影响了包括新军在内的关键人群。
失去道统自信的知识人走向分裂,追逐各种新意识形态,报刊则成为新义理竞争的舞台,追求现代化的知识精英纷纷投入办报。在民国大学兴起之前,报界成为中国新知识分子集中的主要场域之一。20世纪最初十年,新政、立宪运动的开展,激发报刊达到新规模。在一个没有正式民主制度的社会里,报纸杂志成了政治参与的重要合法管道亦在情理之中。在此过程中,报人逐步感知职业身份意识,日趋成为一种独立的社会角色,地位和影响力得以确立,加之报业带来相当经济收益,令独立和专职化成为可能。由此出现了一批长期以报刊为主业的人士,无论政治意图如何,办报客观上成为其主要社会活动。而中国报刊从业者亦产生自己的职业团体,群体面貌得到社会承认,报刊业得以制度性地立足于民间,从经济、法律诸方面保障自身的生存与发展。
辛亥之后,政党合法化、大学教育兴起,知识人选择更加多元化、专门化。政治参与渠道的扩大和报刊业的商业发展,晚清那样各界精英大规模投身其中的情境不复出现,而是日益将此角色转移托付于专职群体,后者职业味渐浓而精英色彩趋弱,凭借报刊言论而搅动舆论的魔力,甚至左右政治改革和社会心理的情景很难再现。
民国政党政治的表面繁荣催生了一轮政党报刊时代。报人虽无法完全断开与政治势力的联系,但总体上独立空间却得到相当拓展,很多报人乃是基于自己的思想和政治立场展开言论,而非简单的政治机构喉舌,他们构成了中国历史上少见的独立化舆论势力。无论是《大公报》《申报》等老牌报刊,还是从《独立评论》到《观察》的新生势力,都可见独立、中立的标榜和诉求,由此形成了一批更加独立的报人群体。如果说这个长长的名单上有邵飘萍、胡政之、储安平,那么将其上溯,人们隐约可见王韬、梁启超等人的身影。毕竟在晚清这段历史之中,“报人”这一角色不仅历史性地得以呈现,也见证了知识人在思想和言论气质上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