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正统论对国史体例结构的影响
上述正统观念影响于国史解释和构思既明,则另外进而有可论者,即因正统立场所引起的实际笔法,及对敌逆地位构置诸问题。陈寿以前,史家行文一本各从其实之旨,对政权之敌逆者鲜有以特别鲜明的笔法进行批判,有之者亦不过略见于卷末的评论而已。东晋以降,正统立场的秉持及认同,遂改变了史家此固有之风,尤以国史修撰为甚。前引《魏书·序纪》所用的名词和叙述方式,谁是自署私署,谁是自立僭立,谁是凶奸叛逆,乃以本朝正统的立场为主,而颇有愍没事实是非之趋势。各政权自修国史,以如此笔法贬抑敌逆,充斥于诸正史,显见政治情绪之高涨也。在此行文构意之间,尚可作细分而论者,此即对敌和对逆给予的笔法与位置,有所不同,影响所及,成为中国史学的结构特色者。
首先,欲论对敌。所谓“敌”者,含意有二:一指“敌对”政权,一指“平等匹敌”政权。此二义俱可施于中国内部或外部的权力结构也。对内如南、北朝之例,两者长相“敌对”,但有一段时间互相修好,表面上颇有“平等”相待之意。对外如汉与匈奴的关系,由敌对平等,乃至复敌对,以至一方屈属称臣为止。讨论此类问题与史学的关系,略欲循由外而内的逆方向为之,盖此与古人的天下观(或宽言之为世界观)有关。
作者无意逸出本书断限,过甚地穷溯古人的天下观,只欲据《公羊》《谷梁》二传说明一个观念的存在:此即春秋以至汉代,中国人普遍认为中国居天下之中,在这里发展的中国人及其文化,乃是天下最优越而根本的,为天下变动的中心所在。这种觉识导致了优先意识的形成,亦即所谓内诸夏而外四夷、先中国而后夷狄的观念也。这是基于内外、先后、本末的觉识上发挥而成的,原本就是一种历史意义。及至邹衍提出大、小九州岛说,使中国人的天下观得以扩大为世界观,但其说有将人类世界视为地理单位,而忽略人文历史意识之倾向。[27]姑无论邹说如何,赤县神州即是“中国”,其内即禹贡九州岛,亦即天下所先所本之所在,此盖当时一般人的观念。汉人对中国以外诸人种文化,甚少有穷源溯本的全面兴趣,有之则仅止于约略的、零碎的谈论或记述而已,此盖内诸夏、先中国的观念意识所以造成也。新史学的鼻祖司马迁,是首创外国研撰的人,也是首位对外国作系统性探究,而将之列于中国史内,使国史更具天下化或世界化的史家。尽管如此,但《史记》只收入了匈奴、南越、东越、朝鲜、西南夷、大宛等数地区诸国而已。这些国家涵盖了中国的四边,是否即意谓当时中国人对外国的认识仅止于此?恐怕未必,盖司马迁或许另有构思也。
司马迁将上述国家收入中国史,事实上已开启了中国史进入亚洲发展的前驱,已不再局限于中国赤县神州的本部。但他构思这些国家的位置时,并不如后世正史般,将之统列于国史之末数卷;而是将之置为“列传”,分散于诸列传之间。这种构置法,有些人百思不得其解,而徐复观论之颇有所得。他认为《史记》述各国,“大体上系按照与汉发生关系,或得到解决之先后为次”;另外,亦与汉朝的国防问题及因国防所引发的内政问题有关。[28]《匈奴列传》夹于《李广列传》及《卫霍列传》之间,《南越》至《西南夷》夹于《公孙宏》《司马相如》之间等,原司马迁之构思,殆应有此意。然而,司马迁构思本纪、世家、列传三体例,使之结为一体,实有清晰的定义分野,而寓以本末、始终、先后、内外诸关系于纪、传之间,是以将外国置于“列传”,显有使其地位不与本纪、世家相同平行之旨。徐先生顺着先秦儒家政治思想的天下观(其实此观念也不尽为儒家所特有),谓司马迁继承了“孔子作《春秋》,在自己保存上,严夷夏之防;在生存与文化价值上,又视华夷为平等”的精神,故特立此诸列传“以尽历史所能含容之量”云,[29]殆未全得司马迁之旨。
史家大体有一共识:承认任何人物或外国皆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并由此发掘其历史价值和历史意义。此前提若否定,则研究历史即了无意义和价值可言,故历代正史,亦不避所谓奸人猾夷之研撰。作者读《史记》匈奴诸列传,了解司马迁本确有此种识觉,但所谓“严夷夏之防”的意识,则未如徐先生所言那么明显。《史记》所列六个外国列传,皆与中国发展大有关系。其关系约略可分为二:一为臣属征服的关系,一为匹敌抗衡的关系。除匈奴之外,司马迁大体视其他诸国并非匹敌平等的。《匈奴列传》则明显透露了汉、匈二国平等相对的官方意识,以及司马迁对此问题的认同。事实上,降至公元前53年——迁死后约三十余年——呼韩邪单于入朝称臣以前,汉人皆视匈奴为匹敌平等之国也。《汉书·宣帝纪》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十二月条记云:
匈奴呼韩邪单于款五原塞,愿奉国珍,朝三年正月。诏有司议。咸曰:“圣王之制,施德行礼,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匈奴……朝贺,自古未之有也。单于非正朔所加,王者所客也,礼仪宜如诸侯王,称臣昧死再拜,位次诸侯王下。”诏曰:“盖闻五帝三王,礼所不施,不及以政。今匈奴单于称北藩臣……其以客礼待之,位在诸侯王上。”[30]
匈奴入朝称臣,乃是当时中国重大之事,亦为亚洲权力结构重大改变的关键。群臣咸认匈奴有非正朔所加的匹敌国格,自古以来无匹敌二天子相臣相见之例,故一时竟在国际礼仪上为之手足无措。宣帝亦有此意,故单于虽称臣入朝,仍排众议待以客礼。宣帝此举实受大儒萧望之的影响。望之以太傅参议其事,力主“单于非正朔所加,故称敌国,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上。外夷稽首称藩,中国让而不臣,此则羁靡之谊,谦亨之福也……”[31]。
由此以推,司马迁之世,汉朝上述两种对外关系,前者即正朔与正朔所加的臣属关系,亦即天朝意识下的朝贡羁靡关系;后者则为主客平等的关系,亦即匹敌不臣的关系也。司马迁将此两种关系的国家,一律构置于“列传”的位置,最可能的解释,乃是本于“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的观念意识作构思。亦即视外国为中国之末后,承受中国原动力之波及影响者;由本而末,由内而外,先动后及,相对反映了中国是本先的天下观也。既然如此,则《史记》以“本纪”述中国实际操持最高原动力的主宰(先京师),次以辅助动力之“世家”及实际变动的诸夏人物(后诸夏),而将外国置于与其有关的诸夏人物之间(后夷狄),实以此作为指导观念,而作成此国史结构。
《史记》这种构思,班固等人仍然了解。[32]所以《汉书》本《史记》的创构,不论外国是否匹敌不臣,仍然置之以传的位置。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班固之时,汉威已远播,当年之不臣匹敌者多已向汉称臣,亦即四裔多曾为正朔所加也。随着此天朝意识的浓厚,正统观念也极易获得伸展,而施于蛮貊四夷。换句话说,正统观念施于外国的趋向日益强烈,乃至与先中国后夷狄的观念,有并驱齐驰,或寖寖然超越之势矣。这时的天下观内涵,实为此两种观念的同时等量存在。
班固或基于此,遂对《史记》原先的构置略事更改。他以“纪”述中国正统帝王,以“传”述诸夏人物及外国;其中复以诸夏人物为先,置外国于全书之末,于是正统观念遂融入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的优先级,相得益彰的得到发挥。此后国史对外国的构置,遂以《汉书》为典范。诸史述外国,原则上沿《史》《汉》之例各书其国名而分述之。及至唐初大举修前代国史,姚思廉总括外国以“诸夷”专名于《梁书》,令狐德棻之《周书》则称“异域”,唐太宗等之《晋书》则用“四夷”之名。这种结构自是成为先例,而中国与异域、诸夏与诸夷的内外本末关系益见明显矣。
国史附载外国于列传之末,其原先意义及结构既如上述。然而降至南北朝,仍因观念意识有所改变而改变。南北朝诸王朝,由于国小力弱或道路阻隔,对外关系因而萎缩,同时,此时期在史学上,正统观念远浓于内诸夏而外夷狄的观念,是以原先的天下史观遂黯然失色。于是,国史附载外国的数目转趋减少,乃至如《陈书》及《北齐书》般竟至阙如,一如陈、齐两朝孤立于世,而天下竟独得此一国也。姚思廉撰《梁书》,于《诸夷列传》开章即云:
……其徼外诸国,自(汉)武帝以来皆朝贡……晋代通中国者盖鲜,故不载史官。及宋、齐,至者有十余国,始为之传。自梁革运,其奉正朔,修贡职,航海岁至,踰於前代矣。今采其风俗粗著者,缀为《海南传》云。[33]
是则此时期修国史,附载外国与否及数目多少,与政治上的正朔朝贡有密切关系,与原来的本末、先后之天下观或世界观,关系甚薄。这是国史修撰观念及结构上的一大转变,自此遂将对外关系置于以正统观念作为主要指导观念之下,并据之构置国史中的外国地位;亦即朝贡者少,则天下亦随之缩小,无朝贡则中国完全绝缘孤立,天下亦仅得记一中国而已。如此,则国史遂变成名副其实的纯国史,再无一个天下史或世界史的结构也。这是正统观念对中国史学之另一重要影响。
中国与四夷的内外本末观念既如此,则中国本部——所谓赤县神州之内,亦因分裂而有此内外本末之分,所谓“先京师而后诸夏”也。这个观念影响于史学者,并非全关于天下史或世界史的结构,而以中国正统王朝国史的结构,所受影响最大。诸夏分裂,孰为正朔?据天下史观,则中国赤县居天下之中,优先秩序应以中国为先,主宰中国即意谓得天下变化之原动力。中国之内,又以京师、“中国”(指中原)为先,主宰中原实则意谓取得了中国变化的原动权,能进而牵动天下。是则世界史盖以中国为本位,中国史又以中原为中心也,此所以“中原说”在争正统时强而有力。三国时代,魏、吴承认正朔在“中国”(中原)的政权,其故在此。4世纪中期,孙绰反对桓温还都之请——所谓“反皇居於中土,正玉衡於天极”之说。认为“帝王之兴,莫不藉地利人和”,声言“天祚未革,中宗(晋元帝)龙飞,非惟信顺协於天人而已,实赖万里长江,画而守之耳!”因而主张“自古今帝王之都,岂有常所?时隆则宅中而图大,势屈则遵养以待会”。[34]帝都无常所者,亦即“京师”不必一定须在“中国”也。由此以推,“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的系统,势必由绝对固定变为相对游移,与传统观念大相径庭者也。此说若成立,则吴、蜀之敬畏中原而汲汲北伐,祖逖、刘琨、桓温、殷浩乃至后来的刘裕,他们之努力中原,遂成愚蠢可笑之事;相对的,划江自守,偏安待会,反成振振之辞矣。
事实上,孙绰之说尽管反传统,但其影响力则甚大,东晋南朝实际上即以此观念作为偏安的基础;形于史学者则习凿齿率先加以运用,将中原的曹魏政权斥为篡逆,不能代表正统。然而,此观念究竟是大反传统而有缺憾的,凿齿在帝都无常所,先京师不一定是在先中原的观念之下,辅以血统说作辅助,为东晋争正统。但是血缘说自蜀汉以来即非强有力的论据,则器物说、文化说遂相继获得重视,尤以文化说为甚。盖刘裕篡东晋,血缘说效力遂减,此下南朝各代,难于以此向北魏争正统也,于是文化说不得不加提倡。南朝一系,持魏晋衣冠文物所在以与北朝相争峙,实有将“中国”由地理意义转化解释为文化意义者,此盖取源于“入中国则中国之”的文化意义也。这种为争正统的转化观念,显然对国史的修撰立生影响,故南方史家特重舆服文物的研撰。[35]北魏承五胡原先汉化的轨辙而大举汉化,其间亦不无受到南方此观念的刺激。5世纪末叶,孝文帝、李彪等为大议,最后摒弃高闾的赤县中土地理意义,采取李彪的纲纪彝典文化意义,宣称改德运而继魏晋,殆针对南朝的帝都无常所及文化说而来的。
北魏的改革,鄙意有急于竞争,而忽略了检讨运用其固有优越修件之弊,亦即舍己之长而攻人之坚也。故降至6世纪前半期,高欢(北齐高祖)犹有正统不易争之深忧,感叹“人情去留未定。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梁武帝)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因而了解“我若急作法网,不相饶借,恐督将尽投黑獭(指宇文氏政权),士子悉奔萧衍,则人物流散,何以为国”?[36]由此观之,孝文帝及李彪的改革,实为中国本部正统之争的转折点,因其汉化心切,而误上了南方史家的大当,导致南朝由劣势变为优势,而北朝则相反;并且启发了隋唐的矛盾,未至径将魏、晋、北魏、北周、隋、唐作为唯一的正统系列,终至两皆承认,并为之大修南、北各朝正史,以至启示了李延寿《北史》《南史》的创成。
当然,南朝史家对中原说的地理意义也非全忘怀,最后亦颇有调和两认之意,例如,6世纪中期何之元撰《梁典》,于《序例》中即表示云:“若夫猃狁孔炽,鲠我中原,始自一君,终为二主,事有相涉,言成混漫。今以未分之前为北魏。既分之后,高氏所辅为东魏,宇文氏所挟为西魏,所以相分别也。”[37]之元此分别法遂为定法,为隋唐所遵。是则,高欢恐惧梁朝衣冠正朔同时,梁朝史家仍以中原为念,至有承认其君主之势也。北之恐惧矛盾,南之怀念承认,遂合流而成为隋唐两皆承认的背景,产生了此时期正史形成之特色。
调和两认为6世纪中期以后才出现之趋势,此又与齐、梁之世南、北双方曾经修好之事颇有关联。其实修好期间,正统意识的竞争仍甚严重,不论双方外交辞令的表面如何,其国史的笔法则往往仍称对方来朝贡也。修国史的笔法如此,其结构亦相对的受到了影响。正统不可能同时有两个以上,己若正统,则他人必非;必非正统而与己相争于中国之内者,非僭即伪者也。在政治意识形态浓重之当时,对方被置于不承认主义下,连“闰统”也不可能存在,何况刘氏学说已衰退。根据班氏史学的纪以述帝王、传以述臣民的原则,敌对政权的君臣已被判为僭伪臣民及其所建立的僭伪政权,故必置诸于国史“列传”的位置,连有意分行三国的陈寿亦不得不作如此结构。原本司马迁创建新史学,对后世所谓的僭伪政权,大体上是赋予平等竞争的地位的,故列项羽于本纪,这种构置,显然据实录精神而来,符合史实的发展。班固撰《汉书》,根据汉朝正统本位的立场,及完全摈秦论引申而来的排斥霸而不王精神,与夫其父本纪述帝王(天子)的意旨,将霸而不王、无皇帝之名的项羽,正名降贬为传,斯则政治意识形态已浓,但大体上也难说不完全符合史实。只是《汉书》此后已成与五经相亚、广为世人所读的名著,于是班氏史学此构思遂为后世史家所遵守。然而,班固参与东汉初期的东观修史,即因实际问题而另有创意。
两汉之间,公孙述等与项羽不同,前者从未完全主宰过中国,而却有皇帝之名,且与光武短暂竞争后即被驱除。站在东汉的立场,公孙述等实为僭伪臣民所建之政权,揆诸事实,则他们一度与东汉平等竞争,而有皇帝之名义;基于中国整体的构想,他们显然偏据一方而事迹短暂,且与光武王迹中兴有密切关系,不可分离作独立研撰。于是班固等人特将《史记》的“世家”改创为“载记”以安置之,并不加以僭为私署之名,以存当时平等逐鹿于大乱之实。范晔述公孙述及袁术等,大体颇能推本此旨。其间只有陈寿另创三国君臣各鱼雁分行的体例,虽仍名吴蜀为传,但确为最佳的卓创。他所以能循班氏史学而别出心裁,乃是基于确认三国平等竞争、首尾相连此一史实,此与公孙述等对汉的关系不同。
东晋时代,南、北各史家不论参与官修或私撰,国史上互斥对方为僭伪,置之于附庸的地位,殆可确知,第其众多者著作今已佚散,未能分析其详。今本此期正史,以沈约《宋书》最早完成。沈约特创《索虏列传》以置北魏。他代表南方政府及史家,只承认拓跋氏李陵之后,是晋室乱化之民,至于北魏遥继黄帝之说,一概否认也。南、北相跱此时已为既成事实,沈约也曾论之,但基于上述认识,却只能贬拓跋为“索虏”。又由于判定拓跋为汉人之后,为中国乱化之民,故将其位置,本“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之旨,构置于国人类传之末、外国列传之前。[38]这种构思方式,殆脱胎于班氏史学而变通之者,与陈寿首创的分裂政权结构法大异。读《三国志》,虽知帝纪在魏,但仍完全了解其实为三国各自独立分行,各有始终兴衰之全程发展。读《宋书》则不然,不但缺乏于此,抑且对敌伪政权亦仅作大略记述,而所述者又往往是其“坏”的方面。这是违心史学发展的另一面,亦即实录主义在这方面的遵行,终不及不承认主义的正统意识形态也。沈约此书是以破纪录的速度,在一年内完成的,是则他只是根据宋朝史臣的既成著作略加编纂而已,故其此种表示,实非个人的单独的创树,而是代表东晋、刘宋以降的史学发展也。此风既已出现及炽盛,稍后萧子显撰《南齐书》亦以《魏虏列传》跟进,则国史如此结构形式,大体奠定。
当沈约于487—488年高速撰就刘宋一代大典之时,北魏君臣似乎深受其刺激。北魏原先约一个世纪以来,所修的编年体《国书》,实不足以发挥如沈约般的构思,借史以与南朝争正统。487年,继崔浩以后主持修史的高允卒,象征其传统史学的结束。此年李彪建议改国史为纪传体,代表了北魏新史学的出现。纪传体新史学远较编年体成熟,李彪已详细论之,其意此体最能完备的发扬国家功业与充分的表现政教义理也。孝文帝因此整顿史官,乃至在490年大议改德运。沈约等人刺激了北魏的史学改革,北魏史臣于是亦持子之矛以攻子之盾,《魏书》亦于其国人事迹之后、外国事迹之前构置南朝诸伪政权,正名为“僭晋”“岛夷”“私署”等。这种正名,即连“僭跨一方”的五胡政权也可开免,却主要用以针对东晋南朝也。
唐初官修前朝国史,虽说已调和两认,于梁、陈、北齐、周、隋五正史,已避免如此强烈的正名,但由于多本前朝史臣的著作,故行文笔法之间,仍不能全免于此入主出奴之意识。[39]五正史修毕,唐太宗即决意重撰《晋书》。《晋书》不收入北魏,其将其他的五胡政权,统置之为《载记》,表示正统在晋(西、东两晋为一),五胡乃晋之动乱,以示晋室由一统以至南移的全程史实。此则重归于班史,是较能存真播实的构思也。李延寿曾参与修史,基于当时此观念而私撰《南史》和《北史》,尽管二史之间互不正名僭伪,但却另立《僭伪附庸列传》。是则于此息争调和,为南北史家共遵之际,有些史家亦不易一下子清除这类意识也。[40]
一个政权向天下四夷示正朔,复又对诸夏内部争正统,进而影响国史结构,成为中国史学特色,已如上述。兹进而复有可论者,乃是一国之内,又有对逆争正统的问题,其强烈程度与上述两种相较,殆有过之而无不及。盖前二者乃外来力量,后者乃内在因素也。
原本范晔以前诸正史,对篡乱叛逆之臣民,大体上并无特别的正名和固定的构置。班固将王莽置于全书之末(有《自序》者除外),殆非用以处篡逆之臣,否则《王莽传》之前安排了《元后传》及《外戚传》,即不易解释。推班固之旨,盖西京亡于外戚,尤以王氏一家为甚;故究王迹所以衰亡,事实上和理论上均宜如此安排。此其效法司马迁列述《秦本纪》于《秦始皇本纪》之前的构思,用心应无可疑。《汉书》第一传为《陈胜、项籍传》,而最末则以《王莽传》为殿,尽管称莽为“贼臣”“篡汉”,但如此安排的大旨,实欲根据司马迁“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之原则而构思,使庶几达至其《叙传》自谓的“上下洽通”的“通古今”之旨,令西京一代全程而完整的展现出来。陈寿精于《史》《汉》而深悉此旨,第以三国之末事涉有晋,既不能据实而叙,则只有隐讳不书。然而,东晋以降的发展则不如是,显然因正统观念太强之故也。
沈约《宋书》是正史中首创凶奸人物类传者,特立《二凶列传》以记宋文帝家难。沈约教唆并协助梁武帝“作贼”,但他于此传之中,却极尽附会批判之能事,大有诛乱臣贼子之意,显然对其人格有甚大的讽刺。[41]此例一开,遂为唐初君臣修史所本:姚思廉《梁书》列宗室篡逆人物及侯景于末次及末卷,《隋书》末卷亦列述宇文化及诸人,《晋书》也特辟三卷以置王敦、桓温等,且径命名为《叛逆列传》。篡逆叛乱事件,自汉末以来何代无之?但事属国家内部之事,固不必成王败寇,特别加以正名汇类也。北朝诸史,推本《史》《汉》之旨,故不特立类传。李延寿撰《北史》,据旧作亦然;然其《南史》,亦仍南朝之例特置《贼臣列传》,殆有体例不统一之嫌也。或曰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之,史家正名批判固宜也。鄙意不以为然,盖自曹魏以来,拓跋例外,以至于唐,开国者皆以篡逆手段为之,而表面饰以禅让而已。是则篡逆相承,若本《春秋》之旨,正人心匡世道者,应自贬天子始。如此历代开国之君,皆应为史家所诛贬也。今不此之为,但诛臣而不诛君,其意义显与班彪《王命论》有关。又桓玄、侯景诸事迹,犹如刘裕与萧衍者也,桓、侯若事成,史臣岂会为之作叛逆传?是则此例既行,实与成王败寇的功利主义和现实主义思想有关。这两类观念思想,正是官方严格控制国史修撰的基因所在。这里,意欲指出者,乃是正统观念向国内的再伸延——示意正统真命不可碰触,犯之者将列入国史贬为篡逆,所谓对逆争正统盖指此而言。
这种构思不仅对国史的上述结构、笔法、批判具有大影响,抑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叛逆人物汇成一类后,史家皆置之于全书末,连四夷诸传亦在其前,只有《晋书》置于四夷之后、五胡载记之前而已。寻其如此结构之意,应是代表其人连夷狄也不如之意。这种结构意义,含有极浓烈的政教批判味道,自7世纪即定形而成国史特色。由唐至宋,经欧阳修发扬,遂至大盛。若依欧阳修《新五代史》的构思,汉末至唐初数百年间,包括许多批判他人的史家在内,故当全列入“杂传”,以批判其人非纯臣也。若依《新唐书》之例,则此时期“奸臣”“叛臣”及“逆臣”人物,除北魏肇始之君外,包括所有各朝开国君主及其从龙之士,皆得列入此类传之中矣。由此观之,此期史家,大多并非真正欲正人心匡世道而作批判,其故在此。这些史家大多缺乏浩然之气,借春秋史学之外衣,而行其入主出奴之实也;但他们的构思及实际创作,却又真能影响于中国史学。
综前所述,正统论与国史内部结构确有极密切的关系,或竟至形成中国史学的重大特色之一。然而前面所述者,虽有牵涉到教的层次,但主要却是偏重了随正统论而生的政之意义。关于前者,其影响不下于后者;至于后者,扼言之即正统意识的尊卑观念,在此时期即形成了纪与传的上下结构关系。其次又由于含有正统观念的天下观,遂形成了先本纪(中央正朔)而后诸夏(汉人诸列传)、内诸夏而外四夷(外国列传)的固定结构形式。至于诸夏内部对立政权,亦依正统与僭伪的观念,特置为僭伪传,或竟为之创立专名,常置于四夷列传之前,此盖史臣对僭伪无可奈何,而知事属诸夏内部之事也。叛逆奸人往往置于全书之末,与正统观念的关系更不喻而明。[42]此外,对于史学分类的外部结构问题,正统论于此亦有极大的影响。李彪奏改国史为纪传体时,即已解释此为国史的“正体”。这是国史体裁以纪传体为正统的明显表达。史体有正统纠纷,正统观念确为当时古、今正史之争的因素,且为事涉“正史”确立的问题。然而,“正史”的确立虽然与体裁有关,但尤与记述对象的政治地位有关,亦即记述正统王朝之史被视为“正史”,否则即为“伪史”。这种正统论体裁分类法和对象分类法,对史学独立大有影响,最迟在6世纪初,已由大目录学家阮孝绪所奠定。[43]下文论古今正史,即是为补充此问题而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