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千米小说网>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发展的基本趋势 > 第十二章 正史及其形成理念下(第1页)

第十二章 正史及其形成理念下(第1页)

第十二章正史及其形成理念(下)

一、正统论与国史的正统性及其违心发展

两汉至隋唐,正统观念的发展大趋,是由阴阳家鼓吹煽动,进而侵入儒家的思想领域,其后又随着儒学的衰退,遂褪尽学术外衣的铅华,展露出其作为一种政治意识的原本特质。随着正统观念的这种转变,原来具有浓厚神秘主义的天意史观,逐渐降落至现实的人文层次,成为政治纠纷时候作为解释批判的概念。至此,可分两方面作观察:第一,统治者持之以与敌对政权,或窥伺、叛逆其政权者,作意识形态竞争的工具。第二,史家普遍具有这方面的意识或受其影响,持之批判政治学术,于是正统观念一者成为史家撰述的原动力之一,另者又成为划分史学分类而使之独立于经学之外的基本因素之一。大体上说,正统观念的政治意识表现,在两汉天意史观流行之下,已从司马迁的隐约含蓄表示,进展至班氏父子较明显地表达了,魏晋之际遂已成为敏感而重要的问题。及至习凿齿出,正统观念的特质表现已与汉代不尽相同,而其政治上的功能亦被发挥彰明,遂使之成为政治与学术上所瞩目重视的大问题。乃至如儒佛之争、道佛之争及种族之分等,多少皆受正统观念的影响。

习氏彰明了正统观念的政治功能,最为官方所关注。两汉以来,官方原对史学就有加强干预及控制的倾向,至此,正统观念的菜单现,遂又成为官方增强其国史支配力的另一重要基因。国史具有宣扬政权正统性的政治意义及王迹所施的道德性意义,使官方重视在其控制之下修撰本朝国史;抑且“王迹所兴”必系于前朝“王迹所亡”,遂使官方对前朝国史的修撰亦给予同等的重视。汉、魏、吴、晋及五胡诸国,皆官方各修其国史者,自习氏以后、东晋云亡,则本朝官方敕修前朝国史的趋势已现,至7世纪前期,唐朝大举修五朝国史,乃成定局。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将在下章详述。此处所欲析论者,厥为正统观念对史著的内部构造,及对史学的违心主义影响诸问题。所谓违心主义及其史学,乃指史家之一种心态,为达某些目的,而故意曲解粉饰事实,变更应有之历史解释者。

关于正统观念与史学的关系,实在不易词组而明,一以概之。问题的中心在每个史家对正统的解释,并不完全相同。原本自孟子提出天人推移说后,正统论已出现了系统的理论架构。此后邹衍提出五行相克说,董仲舒提出三统说,至刘向综合而变通之,形成三五相包说。不但测验天意之术日盛,抑且推判正统之术亦定。上述诸理论架构的完成,均有一共同的基础,此即为孔子所提出、孟子所彰明的民本主义思想。换句话说,正统与否,首先须接受民本主义的考验,得民而王,其统即正。就此而言,从政治及道德的角度看,应是合理而成立的。即使习凿齿任意对魏、晋作解释,但其基础的论据仍本于此,《晋承汉统论》中谓晋“积勋累功,静乱宁众,数之所录,众之所与……不赖於因藉之力……有定天下之大功,为天下之所推”是也。也就是晋统虽因大建功勋而成,但其功勋是因有静乱宁众之效,故上天鉴此而垂意,人民因其能拨乱安民而与之者。苟若违反此大原则,则不论是否已统一天下,是否依甚么血缘说、器物说、区域说、文化说等假说,皆应不能进而推论其三统五行之正。这许多假说在理论上只具有辅助功能,使符合民本主义的政权显得更合理更光明,若过分强调了,则有颠倒本末、混淆是非之虞。试想蜀汉若不符民本,虽因血缘等凭借,遂能得其正统耶?曹魏若符民本,不要说篡衰汉,即使代虞夏,就不能得其正统耶?天生烝民而为之树君者,是为了人民之好着想,这是自然之道。政教是因顺此道而生,并非违反此道而立。自然与政教的关系,实为体用的关系,此在六朝玄儒之辩中,道理已日益彰明。袁宏即取此日益彰明的道理,用于评论后汉史事,至成为有卓识的名史家。而事实上,怀有正统观念以构思其史著的史家,大都能知道此最后原则的,只是在此原则之外,他们或另有意见。

若说中国传统史学有一些特色,则其历久不衰者厥为政治史观与道德史观,而前者又较后者更为明显。自司马迁以来,即综合了以前的观念,认为历史文化的源动在于政治,决定政治的人物就是推动历史文化变动的关键。司马迁等创本纪以安置这些人物之中的主宰者,又创世家以示其主宰之辅动者,列传所述者又以将相名臣为多,显为此观念的充分表现。班氏父子本君尊臣卑观念,而严分纪、传二类,自下列传中人亦日以政治人物为主,乃至史书有“帝王家谱”诸类称呼,此则政治史观日益一日也。史学与政治关系如此密切,自难完全独立于政治之外,史家暨史官在政治力量直接或间接影响之下,史学为现行政权服务,其现象日益普遍,是则由于各史家暨史官所隶属的政权不同,其所持的正统观念遂亦互异,此在两汉大一统局面不致严重分歧者,于东晋南北朝之局面则不然矣。

理论上说,正统与否是以民本主义为基础,进而展开其理论架构,以此客观的理论架构检定政权的统治者及其行事,即可获得相当客观而合理的判定,这是以道弘人——让道理彰弘其政权而使之正统的合理途径。然而,魏晋以降王迹之黑暗,使此客观的检定化为理想之事。统治者篡夺之后,既想饰过,又欲自弘,即贤如唐太宗,亦欲了解史官如何书写六月四日玄武门兵变之事,阅后复自我解释为“周公诛管蔡”,指示史臣有所修正,终至篡改唐朝王迹所兴的史实,其情可知矣。[1]史官及史家们书国史,除了阿谀取容、入主出奴或受到官方极大干预控制者外,其余者虽有良知,亦不得不表面上曲解当时王迹之合道,而为之争正统。前面提到陈寿之隐讳,干宝之婉约,袁宏之影射,其实皆在不直接碰触晋统之下,对正统问题做了极致的发挥。这两类型史家撰史,既或多或少牵涉到正统问题,则正统观念影响其史著的内部构造,包括笔法和结构,皆将各有特色。例如,陈寿将三国分行而不明书伪逆,习氏创编年通史而明书篡逆等,表面视之则不过纪传、编年二体史籍中的一部著作而已,仔细分析则各有深意创构也。六朝史学不易词组而明、一以概之者,原因在此。作者无意于此对六朝时代诸国史逐一分析,这是不胜其烦,而又有偏离本主题之嫌的工作。作者所欲论者,乃是习凿齿彰明正统论以后,史学大略创新之处及其所以成为国史特色者。

根据裴松之注《三国志》所引习凿齿的评价及其《汉晋春秋》,习凿齿知道“司马昭之心”及晋室王迹所兴的真相。他撰史为晋争正统,缺点不在篡改史实,而是曲解史实。史家本人尽管可以各为其主争正统,以示尊君爱国之心,但史学则无此义务。既然儒学衰退后,史学渐成为经世的重要学术,则习氏借史论政,乃是顺应趋势,此为作者所能体会之事。然而,晋三祖心迹是显然不符传统政教的,习氏却大饰主阙,并期期然撰就专文为之辩护,这就违反了评论必须根据事实与公理的论史原则,启示了史家论史可以公然上下其手的可能性,对史学乃至世道皆有恶劣的影响。傅玄批评《汉书》“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抑忠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这是批评班固混淆价值。《汉书》此时已成为与五经相匹亚的名著,广为人所研读。习凿齿似乎顺此而下,更有颠倒是非之弊者矣。原夫汉儒解释春秋史学以史经世的意义,可用徐幹《中论》之言扼要指出,他说:“君子相见,非但兴善,将以攻恶,恶不废则善不兴。”[2]习氏为了攻桓温未成之恶,而曲解晋祖已成之恶,废恶之效未知能否完成,而以恶为善、混淆颠倒的效果却已现,是则不但与经世原旨相违,抑且影响世道人心于更坏。

习氏死后未及半个世纪,即出现以下宋、齐、梁、陈、北齐、北周及隋、唐相篡之局。这些篡夺之君,竟至主动指示史官为之粉饰者,如唐太宗之例;而史官及史家从事国史修撰,现存诸正史可以发现在内容上一再有掩恶粉饰之例,且比比皆是,不仅唐史而已。七、八世纪之间,刘知幾愤然离开史局,而发愤著《史通》,应为抗议这种史风最具完整启示性的个案。习凿齿此公然掩耳盗铃的作为,应与以下的史学不正常发展有甚大关系。尽管论史需有体谅与同情,习氏急于尊晋抑桓的动机或可悯,然而此行为效果则不可谅,盖此事对史学独立自主而具信实性大有伤害也。尤其习氏殆明知晋祖之心迹,却作此违心之论,应是故意为之者,实对此下违心史学有重大启导之功,此不辩明,则何能辨章史学的发展?汉末仲长统《昌言》云:“天下之士有三可贱:慕名而不知实,一可贱。不敢正是非於富贵,二可贱。向盛背衰,三可贱。”[3]这是他针砭汉魏风气之言,但也是两晋南北朝士风的写照。习氏未必有向盛背衰之意,但于第一及第二点,恐有与世同流之嫌。由此三点时风以考察此时期正史诸撰者,似乎可以窥知不正常的史学,何以能够获得发展也。

此用“违心”二字对习氏作批判,并非判断习氏在道德上的善恶,事实上,历代参与正统之辩的学者,正反双方同时均为君子贤人者甚众,如司马光不采习凿齿意见,朱熹批评司马光,此诸子皆非奸恶小人可知。习凿齿《汉晋春秋》及其《晋承汉统论》,于史论之心术上未必是恶,却于史学的求真上殆应为误。晋势力的酝酿在于魏,王迹所兴之凭借不由于蜀汉,若谓晋承蜀汉显然失之于不符史实。曹魏未能一天下故不能得正统,则吴、蜀亦然,正统固不在蜀汉;正统既不在蜀汉,则晋统何得“炎兴”?三国各“偏平”而皆未得正统,则越魏继汉,显然又与炎兴承蜀相矛盾。习凿齿未能论考事实,解决这些问题,遽作《汉晋春秋》,将魏抹杀,此即违心。习氏能在史著中公然曲解,则他人亦可援例而为之。宋、齐、梁、陈篡乱相继,但皆无越序上继之事发生,其关键在刘宋。

刘裕讨平桓玄,控制晋局,终而成篡。据《宋书·武帝本纪》所载,刘裕虽自谓系出汉室,却未以绍汉自任,亦不本中兴未亡说。晋末宋初君臣,虽在兴亡之际,仍坚持正统在东晋的观念——这是基于东晋必须与北方政权争正统的历史事实,而作晋、宋禅受之考虑者。晋恭帝被逼亲手书写《禅位诏》时,即声言“桓玄之时,天命已改,重为刘公(裕)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云云。《禅位玺书》中亦云:“昔土德告沴,传胙於我有晋。今历运改卜,永终於兹,亦以金德,而传於宋!”亦即表示晋室虽被人篡夺,但与北方胡人政权声言之继汉或继(西)晋宣言,仍有必要作力争,否则东晋将失去历史地位。统可篡而正不可不争的意识如此强烈,则刘裕若舍晋而继汉,将会成为被北方政权否认的口实。晋君臣既认为刘裕延续了金德之运,由此而生宋水,故刘宋亦不得不遵从此现实,舍复兴汉火而取晋金生水之说。刘裕既基于事实的发展而承认东晋正统,则与东晋敌对者固须视为“奸宄”和“僭伪”,是以其《告天策文》中历述自己歼奸宄、灭僭伪,有“大造晋室,拨乱济民”之功德。[4]

此事件须加注意的是:刘裕生于桓温时代,曾接受桓玄指挥,了解桓氏觊觎之心而观望屈附者,后以形势改变,始举兵讨玄之“篡逆”。是则刘裕仍是感染于篡夺政治风气的人物。习凿齿之论不但不足以抑制其篡夺行为,反有加促其行为之可能。盖刘裕起先推戴桓玄“乘运禅代”,最后自己乘运而起,“大造晋室,拨乱济民”,殆有套用习氏解释晋祖于魏非纯臣,被逼屈附而有济世之理论也。桓氏父子累代迁延不敢速为之事,刘裕崛起不久即遽为之,显然习氏之论为他铺好了基础。习氏以分裂之际,正统在蜀,而晋承刘禅而兴;刘裕亦以南北分裂之际,采习氏之说以正统在东晋,受其禅而兴,至于对习氏晋越魏承汉之惊人理论,格于现实不敢采用耳。其实若以血统而论,刘裕较晋更有资格主张承汉统也。刘宋此一决定,遂奠下以后齐、梁、陈及隋、唐的禅受理论,不致有大争执出现。梁和陈事实上仍有正统纠纷,此乃由于北朝及隋唐之立场所引起,与南朝本身关系甚少。

刘宋的开国理论奠定了南朝修国史的正统宣示先例,而五胡诸国亦多有修国史者,则因正统论之分歧,时有所争,兹暂不论。于此所欲究者,乃是北魏国史承习凿齿违心之风,及沈约《宋书》之刺激,因而有改作之事。

北魏拓跋珪(太祖道武帝)崛起于苻坚灭亡、北方复乱之际,约为习凿齿死后两三年之间事。至其子拓跋嗣(太宗明元帝)、孙拓跋焘(世祖太武帝)累世经营,始于5世纪中期统一北方。于此期间,崔浩等开始陆续修国史,至公元450年(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十一年,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浩被杀,史官中断,而第一期修史乃暂停。此时期北魏政权并不宣称承晋,而在398年(道武帝天兴元年,东晋安帝隆安二年)采取崔玄伯(浩父)等所奏:“国家继黄帝之后,宜为土德。”遂从土德,服色尚黄,数用五。这是该年十二月正式称帝时所议定的行次,与国号弃“代”称“魏”,同具否认晋之金德的意义。[5]盖拓跋氏的官方意思,自谓源出黄帝之子昌意,入仕于尧舜之世,欲托体黄帝,遥继黄帝之土德。《魏书》卷一《序纪》开示即云:“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拓’,谓后为‘跋’,故以为氏……”斯则其国史记述据遥继之意甚明。

原夫拓跋氏远居北朔,刻木纪契而无文字,《序纪》对此并不讳言,且明载其先世淳朴简易,“世道远近,人相传授,如史官之纪录焉”。是则《序纪》中载述其圣武皇帝拓跋诘汾,因天意安排而与天女偶遇,至生始祖神元皇帝拓跋力微之事,殆应为其古老相传的民族缘起传说。拓跋力微既是拓跋族的“始祖”,生于三国之时,则前此祖先之真实性殆可疑;至于谓源出黄帝,入仕尧舜,恐为崔浩等史臣所附会也。据《魏书》卷二《太祖纪》所述,拓跋焘于公元386年由“代王”改称“魏王”,十年之后(皇始元年)略取后燕之并州,始创建百官制度,起用文人,慰纳士大夫,当时“家世魏晋公卿”的清河崔玄伯最受任遇,势倾朝廷。玄伯有“冀州神童”之称,曾任苻坚史官著作佐郎,据三皇五帝分土赐氏惯例,主张“改代曰魏”之说,为太祖所采。其本人则总裁北魏文物制度创建,实为北魏开国的学术指导者。[6]玄伯助手之一是也曾任著作郎,“博览经书,长於易卜”的邓渊。邓渊奉诏撰《国记》,史谓只造十余卷,“惟次年月起居行事而已,未有体例”,后为太祖所杀,其子邓颍则于世祖时复在崔浩主持下参著作事。[7]是则魏初指导开国理论,创立文物制度,肇建官方修史,盖得力于留在北方,保守汉儒经学之史官也。

崔浩继其父承受宠任,史谓其人“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关综。精研义理,时人莫及”。太祖朝即转著作郎,常置左右。及至太宗即位,“常授太宗经书”及讲论历史。似需强调者,乃是崔浩具有极强烈的汉儒经术风格,他效法刘向,常夜观天文星变,“精於天人之会”,影响太宗甚大。本传云:

太宗好阴阳术数,闻浩说《易》及《洪范五行》,善之,因命浩筮吉凶,参观天文,考定疑惑,浩综核天人之际,举其纲纪,诸所处决,多有应验。恒与军国大谋,甚为宠密。[8]

《魏书》卷三《太宗纪》云:“太宗礼爱儒生,好览史传,以刘向所撰《新序》《说苑》,于经典正义多有所阙,乃撰《新集》三十篇,采诸经史,该洽古义,兼资文武。”是则可以肯定的是:太宗受崔浩学术教育的影响甚大,而崔浩似归本于刘向,故太宗亦受刘向学术之启发也。斯则刘向正统论中之遥继说及新三五相包说等,必为接受崔氏父子指导的太祖、太宗及群臣所信仰。邓渊修《国记》固不免受此影响,而崔浩后来主持修撰《国书》,参修者有浩弟崔览、高谠、邓颖(颍?)、晁继、范耳、黄辅、高允、张伟等,皆一时儒学之士,为反对老庄玄学之崔浩所引用者;而且“损益褒贬,折中润色,浩所总焉”。是则刘氏学说,殆为崔浩主持下所直接引用矣。[9]北魏国史托体黄帝,遥继土德,背后因素可知。

其后魏收撰《魏书》,据此而特创《序纪》以述拓跋先世二十七帝,虽说近本陈寿《三国志》追王之义,远探《史记·秦本纪》之旨,有溯源知始之功,但却不免继承《国书》旧说,有违心之嫌。何者?盖自《汉书》以降,虽采遥继之说,而从未如此追王创始之君以前的祖先,并且数目竟至如此之多也。其次,秦始皇先世自肇建不久即崛起,春秋中期以降乃至称霸称王,名号与周天子相侔,而行事则关系中国历史之演变,故司马迁特置本纪以处之,继之以《秦始皇本纪》,以观终始兴亡的全程演变。而拓跋先世二十七君,偏居北朔,只为一小部落,未至关系中国兴亡终始。魏收为之立本纪,显有入主出奴之见及违心创构之实。当然,魏收所书本于魏国旧史,是则北魏史臣,应已吸收习氏违心之风,于改变编年体的《国书》为纪传体时,殆已如此改作。

《魏书》违心之另一处,厥为舍北方政权系统而又否定南方的东晋,直承西晋正统之观念表达。此事与北魏名史家李彪(公元444—501年)有关。他与手下史臣,协助孝文帝完成此有关学术和政治的重大改革,是当时中国政界及史坛的一件大事。李彪之名,是孝文帝所赐。他是博学之士,性刚直而偏于严酷,长期参与修国史,晚年坐大辟罪,孝文帝将之特赦而除免,稍后仍在秘书省以“白衣修史”,其史学被推重,可想而知。彪自述孝文赐名,是欲其远拟班彪,近准司马彪,故宣武帝(孝文子)破例准其“白衣修史”。根据《高祖(孝文帝)纪》,孝文帝乃雅好读书、精通经史,而又善谈庄老,尤精佛义之主。他曾下诏禁断图谶巫觋之学,具有理性主义及强烈的历史意识。在他君临北方之时,虽推动与南方修好的外交政策,但其随着经史素养而来的正统观念,殆亦不薄弱,尤其在吸收南朝学风观念之后更如此。南朝尽管篡夺相继,然而后朝为前朝争正统以示其所继之统亦正,以至溯至晋朝的意识甚浓。孝文帝似为针对此事,对北魏史官制度及国史修撰遂大加创草,殆有意与南朝江淹、沈约等人所修诸史一争长短。李彪早年即深附于孝文帝,故长期倚以著作重任。李彪其人曾出使南朝,对南方史坛动向甚为重视而熟悉,要求以“白衣修史”的理由,即援王隐修《晋书》之例而提出。他又深受《史》《汉》之影响,对光大魏史,传之后世,具有强烈的当仁不让意识。孝文帝君臣对史学认识之深既如此,则魏史改创的主、客观条件均已成熟。

《魏书》卷六十二《李彪列传》云:

(彪)迁秘书丞、参著作事。自成帝以来,至於太和(即北魏所追尊的第一位先帝拓跋毛,以至孝文之时),崔浩、高允著述《国书》,编年序录,为《春秋》之体;遗落时事,三无一存。彪与秘书令高佑,始奏从迁、固之体,创为纪、传、表、志之目焉。

据《高祖纪》,正式诏令李彪等改《国书》依纪传体,时在太和十一年(487年)十二月。是年春,沈约奉敕撰《宋书》,北魏君臣的改革颇受其影响,但表面当然不会提及。按:李彪之长官为高佑,系出勃海高门,累世显贵,其从祖兄即司空高允,父即高谠。允、谠皆曾隶于崔浩共参著作。高佑与李彪等联名所奏改创国史的奏章,详载于《高佑列传》,大旨谓身为忠臣,不欲遗阙君德臣功,而批评《左传》只“存史意而非全史体”,谓《史》《汉》以后,汉、魏、晋以来皆仿效之,得史学大体,宜据此改创云云。[10]值得注意的是,改创之提出理由,实深受司马氏史学所启示者,体裁固不必论,而动机亦据司马谈遗嘱其子之心传而兴也。事实上,孝文帝当时亦有此意,君臣契合,乃得推行。[11]此次改创,实由“李彪专统著作,佑为令,时相关预而已”。[12]是则北魏此次史学改革,实有承受南方影响,推行新史学复兴运动的意义,旧派史臣亦不得不让步协从也。魏收撰《魏书》,大体即本于此次改创时所奠定的结构,故其《自序》亦特别指明李彪之贡献,而不提他人。

自487年年底批准改创国史,至490年8月,孝文帝本人首先发生正统观念的矛盾问题。

前一年的正月,孝文举行圜丘大典,诸国陆续入朝,该年十二月齐武帝“萧颐遣使朝贡”,而孝文于490年亦遣使答聘。此时,孝文帝正考虑进一步创立修史制度,遂于二月《诏定起居注制》,并于翌年(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正月“初分置左、右史官”。[13]这些礼仪及史学上的问题,殆为引发其重新思考正统地位问题的原因,遂于八月下诏“议国之行次”,云:“丘泽初志,配尚宜定;五德相袭,分叙有常。然异同之论,著于往汉;未详之说,疑在今史。群官百辟,可议其所应。必令合衷,以成万代之式!”群臣大议,以中书监高闾之说,与李彪、崔光另一说冲突最甚,至翌年五月始由群臣联奏采取李、崔之说。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