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能守之,终不转也!鹰犬,平生所好,今亦罢之;虽有顺时冬狩,不踰旬而返。亦不曾绝域访奇异、远方求珍羞。比日已来,馔无兼味。自非膏雨有年,师行克捷,未尝与公等举杯酒、奏管弦。朕虽每日兢惧,终藉公等匡翊,各宜勉之!”[57]
此言在贞观十六年七月八日说,距玄武门兵变,与群臣研习历代帝王,起码已十六七年以上,而其贯彻始终竟如此。比诸北魏名君孝文帝重建左右史,指示史官谓“直书时事,无讳国恶,人君威福自己,史复不书,将何所惧”之自动自发“以史制君”观念,来得显然更为积极,不亦高欤?盖孝文特重消极的制裁君恶,尚未发扬以史积极经世——所谓以史镜——之思想精神也。孝文自觉“以史制君”,已高出魏晋以降君主甚多,而唐太宗则高于魏孝文也。后世但重太宗之儒家思想以致贞观之治。其实太宗有强烈之儒家思想,诚然;[58]但贞观君臣之统治学术,盖得力于史多,得力于经较少,至于魏晋以降显学之文、玄、佛诸学,则更无论矣,若谓秦之事业得法家作思想指导,文景之治以黄老,前述太宗推崇之“建武、永平故事”本儒、法杂用;则贞观之治的指导学术,殆为史、儒并导(依文、史、玄、儒四显学分),而其治术则尤来自历史研究也。史风如此。故贞观时代一再大举官修史籍,盖有由焉。
贞观十六年(642年)七月,太宗犹向史官信誓旦旦,决意笃行“远鉴前代败事,以为元龟”等三事,以“望尔史不书吾恶”。不意翌年正月,督促及协助太宗笃行此三事最有力的魏徵,却因老病去世。揆诸贞观后半期史实,魏徵之死对太宗实践三原则影响颇大,盖唐太宗对此之贯彻力已不及魏徵生前之时也。魏徵在众多臣僚之中,最能使太宗接纳其所论的历史教训和理论,以作施政、亲贤、远佞之实行者。故徵既死,史载太宗有如下的表示:
太宗后尝谓侍臣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因泣下久之。乃诏曰:“昔惟魏徵,每显予过,自其逝也,虽过莫彰。朕岂独有非於往时,而皆是於兹日?故亦庶僚苟顺,难触龙鳞者欤?所以虚己外求,披迷内省,言而不用,朕所甘心;用而不言,谁之责也!?自斯已后,各悉乃诚;若有是非,直言无隐!”[59]
魏徵对太宗言,不仅是明得失之“人镜”,亦且是知兴替的“古镜”之最重要者。虽然兴修前代史,首由令狐德棻倡议,但终究未完成,而其修史精神意识,主要为上述四种。至于五代史之能克奏厥功,并在五代史中着力探讨兴替问题与原理,使成经世致用落实之学,则以魏徵、房玄龄居首功,而尤以徵为重要。二人盖身系贞观官修史著,乃至整个文化政策之重心者。二人与当时宰相名臣如李靖、陈叔达、杜淹、薛收等,传皆出于河汾门下,故贞观文化政策,尤见经世致用精神之提升与落实也。[60]
玄龄以善谋名,初与杜如晦之善断相合作,台阁规模及典章文物,皆二人所定。房谋杜断,遂为良相楷模。[61]如晦在贞观三年已重病辞职,翌年遂死。此时起,能为太宗断事,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者,厥为魏徵。即魏徵渐取代了如晦也。故贞观十二年太宗欢宴侍臣时说:“贞观以前,从我平定天下,周旋艰险,玄龄之功无所与让!贞观之后,尽心於我,献纳忠谠,安国利人,成我今日功业,为天下所称者,惟魏徵而已!”遂亲解佩刀以赐二人。[62]大体玄龄以其学,作实际策划施行之落实;而魏徵则常以史为鉴,善持论以定犹豫也。贞观三年二月,玄龄由中书令迁左仆射,监修国史;魏徵于同月亦由右丞迁秘书监,参预朝政。文化政策,尤其修史,自此遂以二相为重心。由于魏徵自此年至贞观七年代王珪为侍中为止,体制上为最高文化机关长官,故尤以他为重。
就在贞观三年,太宗命令于中书置秘书内省,以修五代史。决定完成五代史,而又于中书置秘书内省修撰,盖与魏徵为秘书监参政有关。当时诸臣分修,魏徵一方面自领《隋书》,一方面又与玄龄总监诸代史。[63]修撰前代史固有牵涉今人及其先世,乃至李唐之开国问题者,是以作了上述的部署而使之禁密化。然而另一方面,当亦与魏徵等与太宗就近讨论史事,以作元龟的构想有关,亦即就近推行远鉴前代之研讨,促成经世致用之落实也。兹举一例以见之:五代史在贞观十年正月始完成奏上,但在贞观九年,太宗即曾举北齐后主及北周宣帝为例,与魏徵论云:“顷读周、齐史,末代亡国之主,为恶多相类也。……”徵遂向太宗分辨二主亡国事迹和原理,以见二国覆亡特点不尽相同。[64]至于前述太宗读隋相高颎本传以指示宰相相效法,此则若非武德朝陈叔达等未完成之隋史,即殆为隋朝史官如王劭等所撰之隋史本传,当时藏于禁内,而后来为魏徵修《隋书》所必须参考者。贞观君臣平时以史论学,以求经世致用的情况,概略可知也。
官修五代史为一大事业,不可急速完成者。太宗君臣于修撰期间,即已迫不及待,进行讨论取诫矣。全部历史,尤其近代史的了解,既不可一蹴而就,此即虞世南抽取历代帝王事迹教训,《帝王略论》五卷之所以作也。《帝王略论》之为略,故贞观五年魏徵再与世南等,扩充以成五十卷之《群书政要》。此为魏徵主持最高文化机关,补救五代史缓不济急,以发挥经世致用精神之另一项史部工作。
贞观君臣修前代史,基本目的之一,厥为以本朝价值标准为中心统一历史解释,从而统一思想意识,以致治者也,例如,太宗、世南皆工“徐庾体”,喜爱南朝文学。太宗后来敕令重撰《晋书》,竟至亲为陆机撰论赞,以《制曰》为名,推崇陆机“百代文宗”云云。但魏徵总裁梁、陈史,批判南朝文学艳丽,判断与亡国有关。徵此“文学亡国论”,代表北方学术意识,而借梁、陈两书做统一解释和论定者。[65]官方之标准和意见,有时不一定来自太宗。意见既成,则太宗亦需学习与遵守之。如魏徵所代表之官方意识,太宗既吸此来自历史教训的意见,又指示玄龄监修国史留意,谓“文体浮华,无益劝诫,何假书之史策。其有上书论事,词理切直,可裨於政理者,朕从与不从,皆须备载”。又曾在贞观十一年拒绝臣下编次文集之请,声明:“朕若制事出令,有益於人者,史则书之,足为不朽。若事不师古,乱政害物,虽有词藻,终贻后代笑,非所须也。祇如梁武帝父子及陈后主、隋炀帝亦大有文集,而所为多不法,宗社皆须臾倾覆。凡人主惟在德行,何必要事文章耶!?”此则官修史书以统一思想观念,太宗从而指示群臣及自我要求师古学习,遵行求治的精神与笃行,可见一斑。[66]
从贞观三年修五代史,至贞观二十年修《晋书》,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尤其当时发生重大政策、事件、制度争论,与同类史事有关,可以见到君臣如何借史发挥者,事例相当多,足可另行撰文讨论。要之,太宗在玄龄、魏徵等辅助下,基于上述精神观念推动官修史著工作;并又渐推而广之,至于经学、礼学、律学、谱系学诸方面,以统一解释、整齐思想、颁付实行为主,欲完成整个文化政策之完整体系。[67]其中以高士廉领衔之《氏族志》,非由玄龄、魏徵监督者,亦在十二年正月完成奏上,但寻即引起太宗不满,诏令重修。
谱氏、氏族之学,乃南北朝以来显学之一,当时修《五代史志》,即将之列入史部学术,与礼、律二类之列入史部正同。其所以发生问题而立即重修者,盖因此书不符太宗之基本精神与意识故也。修撰《氏族志》,早在贞观六年太宗已向玄龄提出指示。其最初动机,是由于不满山东旧族崔、卢、李、郑四姓,“虽累叶陵迟,犹恃其旧地,好自矜大,称为士大夫”;并以嫁女索财,同于卖婚,以至损风紊礼。前者影响政治,后者影响社会。陈寅恪先生以来,论者多以关陇、山东集团冲突解释之。
寻当时关陇、山东,士族风尚确有不同。关陇士族重武功,自然瞧不起此等“世代衰微,全无官宦”,以卖婚自高的山东旧族。在此以前,唐高祖即以此讥嘲山东人,而太宗殆兼受其父影响,故有此举也。[68]由社会风尚价值观的差异,遂转为教化与政道的问题,而为太宗视为“往代蠹害,咸已惩革;唯此弊风,未能尽变”之蠹政也。太宗欲透过氏族谱系之史学,整齐社会风俗,统一价值思想此动机意识,似未为高士廉等人所真正了解或不同意之,故仍以崔氏第一等。是以太宗阅览初修版本后,即指示重修原则及责备云:
士大夫有能立功,爵位崇重,善事君父,忠孝可称,或道义清素,学艺通博,此亦足为门户,可谓天下士大夫。今崔、卢之属,唯矜远叶衣冠,宁比当朝之贵?……我今定氏族者,诚欲崇树今朝冠冕。……卿等不贵我官爵耶?不论数代以前,祇取今日官品人才作等级,宜一量定,用为永则![69]
太宗给“门户”下定义,明显即由关陇士族风尚的价值观出发,最后仍归结于功名富贵。此与约十年之后,亲为《晋书》作陆机评论,主张“贤之立身,以功名为本;士之居世,以富贵为先”,人性贪荣利而去祸辱的思想观念,大体始终一致。[70]不过,太宗强调士大夫立门户的功名富贵,以“今朝”所授予者为准,并以官方评定之标准为永制——此次官方标准则以君主意旨为依归,则太宗意欲透过谱系史学做统一解释,以收统一思想与意识、整齐社会与政治之功,其情昭然。房、魏二相协助太宗,推行官修新礼新律,即为欲完成此国家目标。惜士廉不解,或因其出身山东士族,故未能配合政策,以量定永制标准,致使太宗明揭旨意,责令修正也。《氏族志》之修正,必须与房、魏协助及策划下,贞观时代整个文化政策及修史政策结合看,始能完全知其真义。[71]
贞观君臣欲从历史教训吸收经验,发挥以史经世精神,其最后的关键,必然指向君主本人能否虚心学习及笃切实行。贞观十六年,前引太宗向褚遂良发誓一事,正说明了太宗“以史经世”,而史官则“以史制君”此一关键。魏徵与玄龄比较,则魏徵更能切实掌握以修注制度制衡或制裁君主之旨。他曾以“君举必书,所愿特留神虑”为言,警告于太宗。其后又向太宗强调“人主位居尊极,无所忌惮,惟有国史用为惩恶劝善”,以鼓励太宗之指示史官直书。[72]故其所荐用的杜正伦、褚遂良等,先后修起居注,皆能发挥“以史制君”之言论和行为,使太宗始终自觉受制,不敢造次,以至发表前述之誓言也。[73]徒人、徒法,各皆不足以自行,贞观君臣发扬史学,人、法并重,致有“贞观之治”的奇迹,将一个以篡乱作起点的政权,结束而为三代以降首屈一指的盛治;使一群乱君乱臣基于历史自觉,由曲而诚,努力以成圣君贤臣之局面。史学之贡献于贞观之治,可云大矣!
贞观二十年(646年),太宗下诏修《晋书》,可谓晚年大事。此年三月,太宗亲征高丽甫还,六月又诏李世绩率军北伐漠北薛延陀,并亲幸灵州督师,漠北以平,铁勒诸部内附,上太宗以“天可汗”尊号。太宗对此役及其结果极其满意,曾谓群臣此事“古昔已来,书史不载,今日起居,记朕功业,亦为劬劳”![74]是则自贞观九年自我肯定文、武、怀远三者皆胜于古,而与群臣互勉努力,表示欲让后人“读我国史,鸿勋茂业,粲然可观”的观念以来,迄此十余年间,太宗已觉功业粲然,多至令史官劬劳的地步矣。因而《晋书》之修,志不在此。盖历史观念极富之太宗,深觉大唐功业已立,将有国史书之,但大唐功业地位何以至此,为何能如此,若只于五代之近代史中探求肯定,已然不足令人满意,势须溯及晋代问题,及先人在晋时德业也。亦即基本上承接令狐德棻——德棻参与修五代之《周书》及此次《晋书》——当年倡议背面的四种观念意识,上溯至晋,为本朝政权塑造更完美光明的理论根据。当然,贞观君臣特富以史经世观念,他们重修《晋书》,与探究晋代兴亡之真相有关。尤其留意当时发生之事件与晋事相类似者,俾更能从晋史中了解此类经验之得失,亦为其重要动机和目的之一。当时重要事件如封建问题、废太子承乾而越次立晋王治为嫡问题、藩王将相反叛问题、突厥内乱引起之徙戎问题等,皆在晋史类似事件如八王之乱、晋武立惠帝、徙戎置戎政策中,可得到检讨和教训。[75]要之,太宗君臣之基本动机与目的,厥在借晋之兴亡以谋求唐祚久安的原理,并为本朝塑造更绵远之光明面,绝无疑问。太宗亲撰晋宣、晋武二帝纪之论赞,史臣以特殊笔法述凉武昭王及其后,原因即在此。
兹略言之,太宗颁《修晋书诏》,首言“朕拯溺师旋(指十九年东征高丽),省方礼毕,四海无事,百揆多闲,遂因暇日,详观典府”,深觉“大矣哉,盖史籍之为用也”!接著述五代史“朕命勒成”,“莫不彰善瘅恶,激一代之清芬,褒吉惩凶,备百王之令典”。跟着逐一批评诸家晋史,叹晋事有“韬遗芳”“阙继美”之憾。是则由大兴文教政策,揭橥以史经世的功用论观念,进而兼有为前朝修正史、史文绝续在己、发扬先人芳美诸意识,如德棻所示者。由此出发,故诏令“更撰《晋书》,铨次旧闻,裁成义类,俾夫湮落之诰,咸使发明”。[76]
按:贞观三年修五代史之诏书无闻,《唐大诏令集》及《唐会要》,竟亦遗此,或以太宗修五代史,基本精神同于高祖诏令,故不载之耶?今《修晋书诏》确见此精神之前后一致。然而必须注意者,即太宗特重史之为用的功用论观念,恐非武德朝所具有或丰沛如此者也。太宗此特重及强调者,对唐朝官修制度及史官影响极大,如官修是否必须统一于官方意旨,是否必须由最高层官员监修,是否能实录其事,是否必须发挥功用以使之作为政教工具等,其后遂为许多馆院史臣——起居院及史馆——思考辩论的中心主题。刘知幾在半个世纪后,为此思考而创立史学批评。高倡“实录史学”——接近客观主义为历史而历史,而展开其批评系统之余,尚不忘强调“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有国有家者。其可缺之哉”![77]知幾死后十一年,侍中裴光庭欲修《待春秋经》——这是继文中子《元经》、河汾学风以后,官方则继太宗整齐经史以发扬褒贬之后的重要工作。光庭为首诸馆臣——弘文馆,盖欲续获麟以来千余载,尤对魏晋以篡杀为揖让诸史实作严厉之批判。其基点即从唐太宗亲撰《晋书·宣武纪·制曰》着眼,并亟图援引史臣“敷畅圣意”之此前例,恭请玄宗“裁定指归,如先朝故事”——即如太宗之指示修《晋书》者。[78]是则太宗晚年修《晋书》,精神、主旨可知也,下面实例,或可窥其梗概。
早在贞观六年(632年),太宗即因陈叔达“曾直言於太上皇(高祖),明朕有克定大功,不可黜退云”,故授之以礼部尚书。叔达表示当年所言,主要是惩于隋朝父子自相诛戮,以后灭亡之缘故。叔达著有《隋纪》一书,故能引史致用,[79]以启示太宗。但太宗有当年功高不赏之觖望心态,不易消除,遂于九年的宴会中,向玄龄再度提及此事,声言“太上皇有废立之心。我当此日,不为兄弟所容,实有功高不赏之惧”![80]是则太宗对玄武门兵变事件,始终有隐痛而不能释怀者。
此时姚思廉修梁、陈二史,对二朝同类型君位转移之际,评论上颇隐约其词;但因魏徵总裁监督,则又不能不录载徵言,以示官方最后之论定也。魏徵总论梁朝兴亡,却厉评元帝“内怀觖望”,不急平侯景,而“先行昆弟之戮”,遂成亡国祸患云云。[81]陈宣帝兵变篡位,姚思廉为之虚美隐恶。谓陈文帝(宣帝兄)对其子(废帝)早已忧虑不堪为君,以其冢嫡,故心理上依违久之,最后“深鉴尧旨,弗传宝祚焉”,乃召宣帝告以欲行“太伯之事”云。因而思廉强调“世祖(文帝)知冢嫡仁弱,弗可传於宝位。高宗(宣帝)地居姬旦,世祖情存太伯”云云。但魏徵不表同意,批评宣帝有篡位之嫌,思廉亦不得不存录之。[82]魏徵在亲自负责的《隋书·炀帝纪·史臣曰》中,对炀帝之逼父篡位,屠杀兄弟,极尽诛奸贬恶的能事。太宗兵变,类同于此者盖多,检讨历史之余,见史臣褒贬之笔,怎能不触目惊心?
魏徵、思廉两种评论并存,而征论独详录者,盖太宗深知三朝政乱国亡,实情确如是,徵论不能挠故也。太宗既志在“远鉴前代败事,以为元龟”,是则既鉴之后,必然反省,以免史官援例书其恶。五代史奏上后六年,太宗坚要玄龄录进国史,阅后指示将玄武门兵变解释为“周公诛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鸩叔牙而鲁国宁”,令命改制修正。[83]故唐实录之开修之失实,与太宗鉴前失、畏史评,欲史官不书吾恶,以及宣扬其政权之光明面,极有关系。
魏徵复批评隋文帝“溺宠废嫡,托付失所。灭父子之道,开昆弟之隙”,以致灭亡。此时太宗溺子,太子与濮王泰的竞争,兆端已略见。徵或有所指,借史而发耶?二子竞争牵涉将相大臣及王室子弟,终造成十七年(643年)之祸变。故马周等在事发之前、魏徵此论之后,曾引汉晋史,向太宗提出警惕忠告也。[84]
自魏晋以降,权臣宗子窥伺野心,导致政变篡位者甚多,太宗本人即为其中之一。此次事变后,太宗惩罚乱臣之余,越次立晋王李治,实出于政策性决定。二十年之诏修《晋书》,盖有宣达此政策之意,欲借史事的研究评论以作自我辩护及对后来警告也,其《武帝纪·制曰》云:
武皇……不知处广以思狭则广可长广,居治而忘危则治无常治,加之建立非所,委寄失才。……且知子者贤父,知臣者明君。子不肖则家亡,臣不忠则国乱。国乱不可以安也,家亡不可以全也,是以君子防其始。……惠帝可废而不废,终使倾覆洪基。夫全一人者,德之轻;拯天下者,功之重;弃一子者,忍之小;安社稷者,孝之大。况夫资三世而成业,延二孽以丧之,所谓取轻德而舍重功,畏小忍而忘大孝,圣贤之道,岂若斯乎?虽则善始於初,而乖令终於末,所以殷勤史策,不能无慷慨焉!
官修本国史源远流长,先秦已然。官修前代史,今可确知者,始于5世纪初期之南朝刘宋。初期官修,主要从悲悯前朝竟无全史出发。发展越后,则官修之观念意识越错综复杂。令狐德棻于7世纪前叶首议唐朝修前代史,显示的精神,即包括了“正史”与需为前朝修“正史”、史文绝续在己、由修史统一思想以宣布正统、为先人存功业与为本朝彰示光明面诸观念意识,已非初期之单纯可比。
上述观念意识,与史学的经世致用精神有关,唐以前已有可观的发展,有些在官修前代史以前,已有绵远的传统,隋唐相继大举修前代及本朝国史,即此诸种观念意识的发煌。希望透过修史,对前代作全面检讨,整齐思想,以收结束长期篡乱所带来之世衰道微,重建一个新时代之效果。
唐太宗君臣孜孜于史,尤其强调上述之旨。不过,太宗又特别重视本朝的历史地位及其本人的历史名誉,故鉴前史、扬先美诸观念意识,最终遂归结于个人的历史声誉与地位之获得和关怀——所谓流芳百世、入史不朽的精神意识是也。因而重视修前代和本国史的程度,空前莫比。此则唐史之开修与三分之一的中国正史,故能于贞观时代或稍晚,经太宗直接促成或间接影响而完成。贞观君臣特重史学之研讨和致用,固为终能开修及完成上述史著的主因,同时盖亦为促成“贞观之治”的原因也。贞观时代之为史学时代,殆无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