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政教力量的介入与天意、正统史观的利用
一、春秋精神与道德批判对汉代史学的影响
既云批判,则必然牵涉到另一个问题,此即史家以何种准则或常理而发出批判?这种准则或常理是否有普遍性?它是如何被发现的?关于人类行为准则常理的探究,先秦诸子所言纷纷,但大体皆认为有此存在。孔、孟对此,论之犹力,从人文层次探讨人者仁也、义者路也,亦即表示人之所以为人,必有得于为人之理者,此即德。《论语》《孟子》二书讨论人的问题,其方式是由人的研究入手,从而究明人性及人际所应具有的理法,用以发现人之所以为人。他们大体上不是透过纯粹的推理思辨作研究的,而是透过观察、检讨、体验及笃行实践等方法以得之。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回答壶遂第一问,即指出了若干的意义:首先,他声明孔子将其所得的人之理——道义,落实到历史层次上始能使之深切著明;假若悬空了,则人理的研究发明势必走上思辨的路线。从董狐、孔子、司马迁一脉的意见,可知史学在新、旧史家的心目中,始终是探究人类的学术,其归趋更在探究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之上。人之所以为人,乃是人具有人之得(德),其行为亦有人之义(道),这是“春秋义法说”形成的基础。其次,他表明孔子作《春秋》,以是非褒贬为手段,目的在行道——伸张人之道德。这种经世致用的功用主义观念,遂为春秋史学派所执着,奉为圭臬,成为官方意识及狭义的道德势力涉入的基础。再者,人有各种的生活,有各种的表现,批判这些生活表现必须据其理而落实于礼。礼是道德义法——理——的器具,所谓“道德仁义,非礼不成”(《礼·曲礼》)。司马迁所谓“《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各种权变之善恶当否,皆视其是否通于此“《春秋》之意”“礼义之旨”而定,故推言“《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司马迁这段申论显然极为重要,无疑是揭橥了他的《史记》具有某种批判的准则和常理,承认了史学与道德批判的某些关系。就此而论,新史学是与经学相通的。不过,应该进一步了解的是,司马迁的研究方式和目的,是要透过史料证据的搜集鉴定,进而考论行事,稽其成败的道理,以致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亦即他并不想由纯思辨凭空构思入手,据绝对的道德义法作批判。相反的,他欲透过个别的、特殊的实际研究,以究明各个人物、特殊事件的义理所在。因而他为《史记》首立《礼书》,并声言云:
太史公曰:“洋洋美德乎!宰制万物,役使群众,岂人力也哉!余至大行礼官,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义,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
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所以总一海之内,而整齐万民也。……”[1]
也就是说,他表明礼义因道德而生,道德因人情、人性而立;人之行为万端,故行为准则(规矩)亦如是。此说承认万端的变化,可以贯之以礼义道德,但相对的,也无异表示道德也因人道的复杂,可以有万端的表现。司马迁的批判基础为礼义,礼义的根本系之于道德,而又将道德的价值归本于人,而不在天。这是他超越其父推本道家,乃至董仲舒、翼奉等前引的所谓“春秋义法说”及“道”“经”关系说之所在。正唯如此,因而他了解人事各不同,须视其实际行事情况而论,遂有“贤者记其治,不贤者彰其事”,各就事实以做批判的观念。也正唯如此,他的批判尽管有时极为直接凌厉,[2]但大体上皆以人性、人情为本,具有浓厚的人文主义的“人味”,而非以天以理压人者。这也正是他招至狭义道德家批判的原因之一。
由此可知,司马迁实际上一方面继承了董狐、孔子一脉的道德批判意识,并由此探究道德价值的根本;另一方面则又继承了齐太史的风格,将万端行事,各据实而书,使贤、不肖各因之而自见。这是将经学之讲求者,融之入史学而使著明的方式,表示经不可离史而空言,史不得脱经而失乱。若说经是人之常道,则经学之旨乃在彰弘此常道,而史学之旨则在究明此常道。孟、荀以后,儒学有将人的价值渊源归诸于天的趋势。若人之性情得自天赋,则追究人之常道(准则和常理)即可视同探究天道。常道须由变中探究,而天变则基于人事之变,这种天人变化的关系,当即司马迁所谓的“天人之际”,盖如其师董仲舒之名言:“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变,道亦不变。”不变的天与道实难知难言者也,故孔子罕言之。孔子由人的各种行为变化中求道,董子兼由灾异变化中探天人之道,实即意谓不知变则不知常,不知人则不知天。司马迁发明新史学是以人为主,由人之变以通于常,并由此以探究天道、人道的变常所在及其各种关系,因而有纪传而通观的史学产生。常道不透过复杂万端的历史研究,终不能深切而知之,更遑论彰而弘之矣。因此,孔子之好古,孟子之论史,其意义实为经由古今人事的变化以探求人道也。刘知幾批评司马迁云:“至太史公著《史记》,始以天子为本纪。考其宗旨,如法《春秋》。……其所书之事也,皆罕言褒讳,事无黜陟,故马迁所谓整齐故事耳,安得比於《春秋》哉!”[3]知幾之言,可谓知其源而不知其流,执批判之形式而失其真义。也就是说,知幾似未审司马迁批判之渊源,实分承董狐、齐太史二系也;更不明史学以人事为主,必须就人事而论人事,不虚美、不隐恶,批判即在其中矣之真义也。弘褒暗讳,明加黜陟,实非司马迁开创史学之全部旨意所在。他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实际上不是想执其一家之所谓道,并以之绳古今人物,作《古今人表》也。执一以绳人,透过绳人以弘道,那是卫道之士、狂狷的经学家所为罢了,此在刘向、扬雄、班彪等人,即日渐可见了。这些具有强烈弘道意识,以治经心态而治史者,即本人所称的春秋史学派。
董仲舒建议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实与卫道的意识有关。武帝采纳之,就意义上看,实是官方承认儒家为道之所在,并以政治力量介入道之提倡、保护及推动,这与孟子以学术卫道的情况大不相同。秦始皇焚书而统制思想,其官方意识所在的官方学术在法家。中国实行帝制以来,首次以政治力量选择一家学术,作为官定学术,以弘倡官方意识者端在此,这是政教力量的综合运动。文景之世,崇扬道家而未罢黜诸子,是与秦皇、汉武不同的。作者无意在此讨论那一家能得道,事实上学术思想的盛衰,自与世道环境的推移需要有关;只是作者需加提出者,乃是战国以来,诸家学术已有互相激**、互相吸收影响的情况,这是学术思想趋向融合,而使秦皇、汉武先后有统制政策出现的时代背景。在这种潮流之下,儒之所谓“纯”者,亦不免“杂”有各家思想,贾谊、董仲舒以降的汉儒,自亦不能超越于时代环境的影响。是则两汉之所谓“纯儒”,其“纯”可知绝非孔孟之“纯”,犹如羽毛之白与白雪之白有所不同也。汉儒之纯乃是以汉代为标准而言,他们的风格自不全同于孔孟,也不全同于宋儒。
其次,武帝的统制政策,无疑是逼使诸子百家若要进身功名利禄之途,则必须外表文饰以儒术,于是外儒内法、外儒内阴阳、外儒内道之士,两汉所在皆是矣。大经学家而溯本于孔孟,不杂他家者,世所鲜见,是则汉儒之所谓纯者,杂而纯也。杂而纯的儒家,自因其所杂的成分及其比例而异,因而他们对某些思想学说的解释也不尽相同,这是班固之批评贾谊为学疏略,扬雄、班彪之批评司马迁谬于圣道,刘歆诘难其父刘向、责备诸儒失道真,乃至何休叹郑玄入室操戈之所由起,价值系统差异之所由生。这种统于儒家而不能专门制于孔学的统而不制情况,不但在经学上引起纷争,而且由于他们在彰弘常道——经,因而也波及历史的批判问题。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即曾对新史学,以及新史学和经学的关系,做过一番批判,第四章已论述过,前述汉武帝对《史记》的反应,事实上即表示他透过行动,对新史学的研究本身及其对象做了一番批判的认识。约半个世纪以后的王凤,建议成帝婉却东平王的求书,所持理由也是一种对《史记》研究对象做了批判性认识后的意见。另一值得注意的是,王凤建议成帝婉却东平王的答词是如此的,他说:
不许之辞宜曰:“五经,圣人所制,万事靡不毕载。王(东平)审乐道,傅相皆儒者,旦夕讲诵,足以正身虞意。夫小辩破义,小道不通,致远恐泥,皆不足以留意。诸益於经术者,不爱於王。”[4]
王凤的意见,无异批判《史记》不能与正经相比,是小辩小道而已。当时东平王除《史记》之外,兼求诸子书,王凤即认为“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是则纵使“反经非圣”一词,虽非批判《史记》而言,然而《史记》不能列属官方提倡的学术,意识甚明。
略与王凤执政的同时,新史学运动终究还是波涛壮阔地展开了。刘向主持校书,即常征引《史记》以作校雠折中之本,[5]显示《史记》的研究对象及其研究本身,皆已在学术上得到了确认。刘向了解新史学,尤重视新史学经世致用的功能,因而他运用了新史学从事创作。《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云:
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所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及采传记行事,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奏之。数上疏言得失,陈法戒。书数十上,以助观览,补遗阙。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新序》《说苑》原则上是补《史记》之遗阙的一种著作,因为当时遍天下搜求遗书,交由他主持校雠,使他发现了不少当年司马迁所未见的资料之故也。[6]这是新史学运动前期的补《史记》之另一形式,与先前褚少孙内补的形式不同。不过,这种《史记》外补的形式,实下开以后诸好事者补《史记》的泉流。
其次,二书与《列女传》的撰述目的,皆以言得失、陈法戒为主,因而不论他是否能客观的讨论人事实际发展之对与错,要之其趋势必直指道德判断的层次,而有强烈的道德批判意味。《列女传》是《史记》之后,首部独立的新史学单行传记作品,得视为妇女通史,与其子刘歆共同完成者。此书即充满了道德批判的味道,盖为针对成帝内嬖赵飞燕姊妹及内宠外戚过盛而作也。他自述云:“臣向与黄门侍郎歆所校《列女传》,种类相从为七篇,以著祸福荣辱之效,是非得失之分,画之於屏风四堵。”[7]是则刘向、刘歆父子不但将列女依行事的道德分类而叙,抑且画图于屏以加强教戒矣。该书据《五代史志·经籍二·史·杂传》类记载为刘向撰之,其中《列女传颂》一卷,乃刘歆所撰。贤贞者颂之固可,安能孽乱者亦颂之?则“颂”之通讼或诵可知矣。即对贤贞者美盛之,对孽乱者讼诉之。余读《列女传》见其几乎每传皆颂,知其旨盖在作一批判,班固《汉书》之“赞”、陈寿《三国志》之“评”、范晔《后汉书》之“论”与“赞”,皆仿于此,而与《左传》之“君子曰”、《史记》之“太史公曰”略异。[8]其后班昭为此书作注,遂成妇女教化的教科书,踵作《列女传》者相继,以致范晔在正史中为之特立专传矣。
刘向运用新史学的体裁结构而别辟一途,对以下史学的发展当然有大影响,后世归类的杂史、杂传诸类著作,即由此途开出。同时,他将史学披上道德教化的外衣,其影响力亦不亚于前者,而且效果立即产生而壮大。
儒家的学术范畴以人文化成为主,具有道德教化色彩也是必然之事。汉儒治学,此方面的意义尤重,并将之扩展至一切可以扩展的范畴,即使文学作品如《诗经》,关雎闺怨诸作亦可得解为忠臣思君慕主也。史学原本即具有经世致用的性质,是则刘向等人将道德教化引入而弘扬之,应是自然的发展,并给予了加强的效果。在这种观念意识下,史学降为经学的附庸,应是必然的趋势。也就是说,前文提及《史记》被刘向父子及班固附列于春秋经类,史学作品的篇帙虽比一些子书多,犹不能独立成专部,此即非无意之失,而是出于有意地构思。如此分类下的学术观念,似乎即造成两汉史著虽有正面的刺激鼓励而日渐兴盛,但不及魏晋南北朝那么蓬勃的原因。
再者,刘向父子发挥道德教化的意识,主要是利用了历史研究的对象而已,进一步的发展势将扩及研究的本身,尤其波及史家本人的思想人格。《汉书》卷八十七下《扬雄传》云:
雄见诸子各以其知舛驰,大氐诋訾圣人,即为怪迂析辩,诡辞以挠世事。虽小辩,终破大道而惑众,使溺於所闻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记六国,历秦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於经。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之,撰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
扬雄批诸子之言似曾相识,显然与王凤所代表的官方意识及言论相合也。不过,王凤批判《史记》却未如此苛严,扬雄之言,乃是王凤、刘向父子之外,第一个公然指责司马迁及其著作带有离经叛道色彩者。虽然他似未指其完全如此,但起码指其某些地方“反经非圣”也。作者无意在此为任何人辩护,但必须提出两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第一,人间世事复杂万端,故任何一家学术思想不可能将之全部包含垄断。儒家以外,他家既称为“诸子”,则诸子自亦不可能合于儒家之所谓圣及经,也不可能要求他们必须合于此。执一而排他,不论是秦之执法排儒,或文景之执黄老而排儒,乃至武帝、扬雄之执儒排他,在学术发展上皆是可叹可惜之事。这种绝对唯一的观念意识,势将造成许多不幸。政治力量的干预史学,已使史家产生忧患意识;而扬雄以其所知的道,挟伦理道德力量指控司马迁及其《史记》,姑不论指控是否真实而成立,要之皆增加了史家的心理负担,忧患意识更浓也,如此势将动摇学术独立自主的根本。
第二,前面提及汉儒之纯者,实为杂有他家思想意识。是则诸儒自可各自融成一家之言,伸张一家之说,不必一定要排他立己;因为道以辨明,而非以排他而明者也。扬雄是以圣人自任的狭义卫道之士。道之诠释。虽同属儒家,其言未必尽同,故理论上扬雄所持亦未必即为正道。董仲舒言尧、舜、禹、汤、周公、仲尼;司马迁乃至其崇尚道家的父亲司马谈亦何尝不言?但董仲舒杂以阴阳,司马谈则主黄老,刘向之学实兼杂阴阳和法术,诸儒皆各有其自己所了解之道统正道。扬雄之学,仿《论语》而作《法言》,效《易经》而作《太玄》,虽桓谭以为绝伦,认为其书合圣,必传于后。但究其实际,其书实鲜创见,而多杂庄老之学。是则扬雄的思想意识及价值判断,果能代表正道欤?抑只能代表其自己之正道?刘歆颇敬扬雄的为人,对《太玄》却评价甚低,竟谓“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当时诸儒亦讥之,“以为雄非圣人而作经,犹春秋吴、楚之君僭号称王,盖诛绝之罪也。”[9]半个世纪后,班固撰《汉书》时,《法言》大行而《太玄》不显,其后儒者亦多不传习二书,则其道可知矣。
桓谭曾从刘歆、扬雄问学,将《史记》和此二书相提并论。此次谈话如下:
王公子(指王莽的大司空王邑)问:“扬子云何人邪?”
(桓谭)答曰:“扬子云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於众,汉兴以来,未有此人也!”
国师子骏(刘歆)曰:“何以言之?”
答曰:“才通,著书以百数,为太史公广大,其余皆丛残小论,不能比之!子云所撰《法言》《太玄》,经也。玄经数百年,其书必传!
……老子其心玄远而与道合,若遇上好事,必以《太玄》次五经也!”[10]
刘歆对桓谭之言,未详有何表示。要之,扬雄既以圣哲自任,睥睨一世,其门生桓谭亦从而标榜之,将贾谊、董仲舒以来诸大儒搁置一旁,而仅将司马迁与之相提耳。不过,扬雄的道德人格是一回事,其学术又是另一回事,后世传习之盛,而与五经相匹亚者,实为《史》《汉》二书,而非《法言》《太玄》。桓谭的学术性格颇近于扬雄,其反图谶的理性批判主义亦颇学自扬雄,而非学自刘歆(歆信图谶)。他在光武帝御前“极言谶之非经”,帝怒责以“桓谭非圣无法”,将斩之,幸谭叩头流血,良久始解。[11]姑勿论反图谶之正确,要之事涉官方学术意识,违之则被批判为“非圣”,扬雄若先在光武之时,言之亦不免蒙“非圣”之名,百辞莫辩也,岂有所谓真理正道可言!
另一与刘歆、扬雄介于师友之间,过从甚密者为班彪。刘知幾论班彪作“后传”以续《史记》,其中提及他一个动机。此即他批判“雄、歆褒美伪新,误惑后众,不当垂之后代也”。[12]颠倒价值、误惑后众,这正是扬雄批判司马迁之意。班彪乃扬雄的子侄辈,班固说他“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13]表示彪之为人似有受雄之影响者,皆同以圣道自任者也。班彪之论,显然站在东汉政府的立场上发言,指责二子褒美篡夺、屈服于伪朝,言其实亦牵涉到政治意识及道德批判的范畴。是则桓谭述其师之学而被判为“非圣”,扬雄本身的思想著作则被崇拜他的晚辈批判为“惑众”,该当禁止其传播流行。非圣惑众,不正是扬雄批判诸子及《史记》之言欤?批人者人亦批之,执一排他者人亦执其所一而排之,扬雄始作俑的不良影响可知矣。
历史常涉及价值判断,但价值判断不仅唯有道德判断而已,人事之对错,适当与否,亦为重要的问题。例如,司马迁一再直书秦皇、汉武迷信神仙方士的行为,其实即就事论事得以事实判断其对错及适当与否,并未着重批判其人格道德。班固为扬雄、刘歆作传,主要仍由就事论事出发,让事实显示其人,并未对二人褒美王莽作人格上的批判,更不因其人曾褒美伪朝,即对其著作加以绝对的否定,嫉恶至欲禁灭之。[14]4世纪中期,范弘之与王珣争议桓温之事,移书责珣而提及刘氏父子,云:“昔子政(向)以五世纯臣,子骏(歆)以下委质王莽,先典既已正其逆顺,后人亦已鉴其成败,每读其事,未尝不临文痛叹,愤忾交怀!以今况古,乃知一揆耳!”[15]范弘之对桓温作了道德批判,但就刘歆而言,则仍知先典(指《汉书》)就事论事,以明逆顺之旨。史家述其事以显善恶,后人读其事而知其人,正是司马迁和班固意旨之所在,亦为史家虽不能避免作道德判断,但历史批判之正当方法即在此也。
要言之,道德批判在史学上已有长远的历史,司马迁开创新史学,亦不回避此问题,但尽量以就事论事方式为之,避免不必要的空言方式,此正是他自言不能比之于《春秋》的意旨所在。整个新史学运动期间,谨守此原则而表现特出者,似乎以陈寿的《三国志》居最。自刘向父子及扬雄以后,新史家或轻或重,多带《春秋》褒贬及隐讳的精神,再加上1世纪以来,政治力量介入,其流益盛矣。刘向是揭橥这种史学的先导。他运用历史研究的对象作道德批判,因而在此意识下将史学贬降为经学的附庸,且在学术分类上明定之,使司马迁所创新史学的目的、对象、性质和方法为之混淆,而司马迁欲以史学作经子诸学的折中、超越经子诸学而独立的目的亦几为之隐晦。[16]扬雄则是强化这种趋势的人。他将道德批判的范畴扩及历史研究的本身,肯定史学之传道辟邪的意义、价值和功能,并有意认为史学的创作目的和主要意识在此。史学从此多了一层争辩,史家亦从此多了一种敏感,班氏父子顺此潮流,又引入政治意识,问题就更多了;不过,新史学的体裁结构,却也因之而改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