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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官方对史学的认识控制(第1页)

二、官方对史学的认识控制

刘知幾曾就道德批判论史学功用云:

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驹之过隙,犹且耻当年而功不立,疾没世而名不闻。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远则山林之客,谅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图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称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

向使世无竹帛,时阙史官,虽尧、舜之与桀、纣,伊、周之与莽、卓,夷、惠之与跖、蹻,商、冒之与曾、闵,但一从物化,坟土未干,则善恶不分,妍媸永灭者矣。苟史官不绝,竹帛长存,则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汉。用使后之学者,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千载;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

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惧,南史至而贼臣书,其记事载言也则如彼,其劝善惩恶也又如此。由斯而言,则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有国有家者,其可缺之哉![17]

知幾之意,史书能使人生不朽,使前人经验知识能传之后学,并能使后学者因之得到教化;而史官(或史家)是促成这些功能的关键,甚者为教化的创造者、执行者或维护者。其利之博如此,故为国家生人的急务。历史功利之博,知幾尚未完全论及,但仅就此功用主义的历史功用论(包括史学和史家)而言,实已足以说明政教力量何以干预史学的基本原因。

不过,司马迁以前,古人追求人生三不朽,是否皆欲“书名竹帛而已”,此诚不易遽加论定。要之,史家“鄙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后”,选择“立功名於天下”的“扶义俶傥”之士而书,此意识及观念至司马迁始作有系统的提出,前已言之。

史家自己可能是伦理教化的创造、执行或维护者,他能使人成名不朽,也能使人名灭蒙恶,撇开史学之真正目的和对象,而就道德批判的角度看,知幾所谓“盖史之为用也,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实非过分之辞。[18]司马迁答壶遂之问,努力申明孔子作《春秋》这方面的意义,其目的盖在分明经学与史学的差异,而将这方面的功用和性质,拨归于经学。然而,新史学不免亦带此色彩,而且即使全部皆就事论事,亦不免具有此色彩,因为这是史学特质之所在,虽努力不可避免也,第春秋史学派的史家特重之,使其性质益显,说教味道益浓罢了。史学既有此特质,统治者即不可能不严加注意,进而控制之了。

中国传统政治是伦理政治,与道德教化结合,渊源长远。孔孟之时,五伦之中君臣、父子犹明别为两纲,故孟子有轻君、诛一夫之说。其后此两纲合而为一,君父、臣子的观念形成,则君可不君,臣不可不臣,盖因父可不父,而子不能不子也。明乎此,则汉景帝评论辕固与黄生之汤武受命辩论,谓“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其意识可知。[19]君臣关系严上下之分,贾谊又引入法家思想,提倡“君尊臣卑民如地说”,则统治权威的理论已定型。魏文帝曹丕云:“主与民有三求:求其为己劳,求其为己死,求其为己生。”[20]这是君主坦率之言,一切以为己出发。君主的地位如此崇高不可侵犯,臣子必须为他而存在,则前面提及的若干现象即可由此寻得解释。

君主的尊严不可冒犯,史家对君主作批判,诚为不可忍之事。即使史家据实而书,若涉及其行之不当、错误或道德上罪恶诸事,实皆足以影响其声望,其至危及其统治权威。有识乎此,故汉武帝怒削两本纪,孔僖、崔骃几因论史蒙祸。武帝之怒削与梁郁之能告入,足以反映统治者具有此方面的意识,进而对史家与史学给予严重的关切,乃至可能产生畏惧感。汉明帝向班固批评司马迁非谊士和《史记》乃微文刺讥、贬损当世之作,认为不及司马相如之忠贤。明帝之意,虽知后者夸言无行,但临死所遗文赋犹力颂汉休,此即远较前者为可取。因而他充分表示了君主并不理会臣子人格及著作是否正当而有价值,而只问其人是否效忠于己,赞美于己。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并非不忠于汉武帝,是则明帝之所谓忠,乃指魏文帝“三求”之忠——或者可说是愚忠阿谀而已。由是,傅玄批评班固之《汉书》“饰主阙”等,刘毅之建议早撰注记载颂邓太后的德政,实为此种意识下应有的反应。

新史学前期的西汉时代,统治者已有识乎此,但表现并不强烈。补续《史记》之好事者,实即具有补续国史的意义,而君主犹未力加干预。诸好事者之中,刘向的弟子冯商,以待诏身份奉诏续《太史公》书,这是司马迁以来,政府首次参与修史的先声,但其意识及意图则未详。此下补续《史记》诸人,多有奉诏为之者,而以班彪、杨终最堪留意。杨终习《春秋》,明帝时入兰台,章帝初建议召开白虎观整齐经传之大会,后受诏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21]杨终是道德意识颇重之儒者,他将五十二万余言的《史记》删为十余万言,约达五分之四,可谓大删特删了。明帝时代正是官方意识及欲控制史学表现得最强烈之时,假如推测不错,则杨终奉诏的工作,其目的之一当是针对《史记》微文刺讥及贬损当世也,是则其后的王允就蔡邕事件严苛地批判司马迁,应是代表光武、明、章以后的官方意识——包括君主和当权大臣的恐惧史家批判或直书之意识矣。

新史学运动诸子使统治者对史学关切的另一问题,即为上下名分,班彪父子在这方面发生了关键性的影响。原夫新史学结构之中,本纪并不专用以述帝王,前已言之。班彪续《史记》,一面本着扬雄对司马迁的批判,至谓“其(指迁)论学术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一面则批评“司马迁序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卿士特起则曰列传。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因而其着遂“不为世家,唯纪、传而已”。[22]这两方面——人格思想及著作结构——的批判,对其子班固影响甚大。就后一批判而言,班彪对《史记》之本纪、世家、列传三种体例所下的定义,实是他自己的定义,与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末所言并不合。班彪作如是之言,若非不明司马迁立此三体例之旨,则当为误解其旨,或有意强解己意于司马迁之上,甚者竟或为了迎合统治者的意识。

前面提及汉初以来即有君尊臣卑、严上下之分的意识观念,大儒如贾谊亦公然倡之。降至公元前1世纪后期。其间虽也有儒者提倡“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及禅让诸说,但影响力极大的刘向则不然。他主张“大臣操权柄、持国政,未有不为害者”及“事势不两大”的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之思想,[23]此正是贾谊以降的观念。在此思想意识之下,班彪之言,遂可得视为:班彪认为君主始得有资格列序“本纪”,公侯卿士皆为臣子,只能列序为“列传”。他又将“本纪”改为“纪”,“列传”改为“传”,此外不为“世家”“书”“表”。是则“纪”者虽不称本,实即天经地义的为纲纪之本;“传”者不称列,实即意谓列述纲纪之本而为之末。取“纪”“传”之别者,所以严主从上下之分耳。“纪”只能专“序帝王”,符合君臣名分之旨,符合时君的意识,班彪或迎合之也。[24]则其指责“雄、歆褒美伪新,误惑后众,不当垂之於后代”,可想而知矣。

班固自述其撰《汉书》云:“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於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於百王之末,厕於秦、项之列。……”这段话有几种含意:第一,他意欲以历史研究究明汉德,维持汉政府的正统意识。第二,他强调司马迁追述功德的一面,而隐去刺讥贬损的一面,似乎有意认为史书只是褒扬君主功德者,与刘毅之见相同,皆为史学发展至明、章之时的特色也。第三,他指责《史记》将汉朝排列于“本纪”的位置不当,有意为本朝争名分地位。第一与第三两种观念的糅合,遂成为他开创断代史新体裁的基因;第一种前已论之,第三种实承其父的思想而来者也。

班固并不尽全从其父的意见,其《汉书》不徒“纪”“传”而已,实以“纪”“表”“志”“传”四种结构而成,上承司马迁的体例。至于他参与修东汉开国史,格于实际上有些人实非“王臣”,遂又别立“载记”一体,表示并非“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识见转居其父之上。然而大体上,《汉书》为“纪”为“传”,主要仍本乎其父的意见,亦颇糅合了司马迁的意旨。“纪”以专序帝王,除《高后纪》本于《史记》之例以外,余皆如是。他为惠帝立“纪”(史记无),符合尊天子的意识。贬项羽、王莽为“传”,则又符合严上下、正名分,东汉政府的意旨。此外诸公侯卿士,皆一律为传,以示臣子之位。班氏父子根据这种意识改革史学体例,对后来的东观修史及三国时官、私修史影响甚大,以后的正史大抵宗之,新史学以“纪传体”为名,由此而定。

统治者认识史学与其统治声望和权威有密切关系,善加利用则可因之取得统治利益,造成巩固其政权而有利的意识形态,所以国史修撰权的收归王室,实为迟早发生之事。而且,由史学渊源看,中国史学原本出于王官,初非私家之学;批判的刑、赏二柄,原本亦操于王者,本为王者统治之利权。前引孟子之言,说:“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司马迁征引董生之言,谓孔子作《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其言皆可由此理解。

司马谈遗命其子论载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司马迁后来答壶遂第二问,戒慎而隐约的说:“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实为他了解修史究为何事的自辩词。不论口头如何自辩,他因修史而自然的拥有了批判权,且是出于他自己“一家之言”的批判,这是不辩而可知的。每个儒者的价值观念不尽相同,此即桓谭所谓“前圣后圣未必相袭,夫圣贤所陈皆同取道德仁义以为奇论异文,而俱善可观者”之意。扬雄、班彪、班固等执一而排他,不但无谓,抑且会造成统治者严重关注及干预的后果,徒使史学受到控制和扭曲而已。汉明帝之批判司马迁,王允之责杀蔡邕,实即承受此思潮之反应。

光武帝怒责“桓谭非圣无法”,其实谭之反图谶,是符合学术的研究及人类的理性者,只是统治者为了其统治权威的巩固,已不理会这个问题了。东汉经、史名家多言图谶纬学,其盛至称为“内学”,此则与迎合官方意识应有关联。班彪为东汉政府解释王命,为之建立政权的理论根据,从而又站在东汉政权立场批评扬雄、刘歆。就史学的独立自主角度论,他若是曲意与政教势力的结合,似已代表了史学的沦降及史家的堕落,无论其思想意识是否出于真知灼见,而所造成的效果应可作如是观。史家委屈了独立自主的批判权,由一家之言以批判天子公卿,遂成理想上的事情了。史书粉饰统治者——包括君主及当权公卿——的风气,遂由班氏父子开出,至刘知幾乃有痛切的检讨。

统治者事实上并未满足于史家如此的自动委屈。根据其统治意识的有利思考,他们势必走上收回批判权,建立以利其统治为原则的价值标准,乃至最后收回国史修撰权等途径。班彪为光武朝(公元25—57年)的三公掾,当时三公多见罪退。光武帝敬重司徒冯勤,“欲令以善自终,乃因燕见从容戒之曰”:

人民放逐受诛,虽复追加赏赐赙祭,不足以偿不訾之身。忠臣孝子,览照前世,以为镜诫。能尽忠於国,事君无二,则爵赏光乎当世,功名列於不朽。可不勉哉![25]

光武帝及明帝皆是任法刻薄,常侵辱宰相大臣的君主。大臣虽非不忠,但若行事稍涉讽讥,亦常可能受诘辱杀身之祸。[26]光武是善于利用饰终入史的方法,以要求及鼓励臣子效忠一己的人,前面亦曾提他赐《史记》部分以激励窦融之事,可见他甚为了解史学并利用之。分析这段言论,可知他有如下意见和认识:第一,指示人臣忠于君国,始得在现世受爵赏,而后能成名于后世,并勉励人臣如此去做。第二,史书记述了忠孝之事,有整齐教化的功能,故鼓励人臣以史为鉴。

根据第一点,刘知幾所谓的人生追求不朽,盖为了“书名竹帛”之说——也就是饰终入史、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意识,遂为统治者刻意加以利用,光武帝似是帝制以来,第一位公开以言行鼓吹的君主。其后魏文帝曹丕撰《典论》,在《自序》中即自述其学养才德,声言“以付后之良史”云云,[27]实为正式承认史学此功能也能向上涵盖君主者。臣子对此普遍接受,往往用以自我或互相砥砺。其例颇可举之者,如苏武《报李陵书》云:“向使君服节死难,书功竹帛,传名千代,茅土之封,永在不朽,不亦休哉!”[28]2世纪中期,李固以太尉录尚书事与梁冀共同执政,一再反对梁冀废弑由己,遂为冀所忌而诛之。固临死,移书责另两位大臣胡广(蔡邕老师,文化史家)及赵戒曲从,声言:“汉家衰微,从此始矣!公等受主厚禄,颠而不扶,倾覆大事,后之良史,岂有所私!?固身已矣,於义得矣,夫复何言!”[29]李固所谓义者,乃报“受主厚禄”而光武帝所谓“事君无二”之事也。新史学运动末期名史家司马彪所撰《战略》一书,载袁、曹争战,傅干说马腾拒袁助曹,认为袁背命,曹奉天子而顺道,至谓如此则“将军(指腾)功名,竹帛不能尽载也!唯将军审所择”。马腾受此激励,遂助曹破袁。[30]文武俶傥之士所为如此,其情可知矣。

由第一点推展至第二点,君主即意识到必须控制史家与史学。光武帝是提倡修地方人物志的第一位君主,《五代史志·经籍二·史·杂传序》云:

古之史官,必广其所记,非独人君之举。……是以穷居侧陋之士,言行必达,皆有史传。……司马迁、班固撰而成之,股肱辅助之臣,扶义俶傥之士,皆有记录。而操行高洁,不涉於世者,《史记》独传夷、齐,《汉书》但述杨王孙之俦,其余皆略而不说。又汉时阮仓作《列仙图》,刘向……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传,皆因其志尚,率尔而作,不在正史。后汉光武始诏南阳撰作风俗,故沛、三辅有耆旧、节士之序,鲁、庐江有名德、先贤之赞,郡国之书,由是而作。[31]

按:刘知幾《史通·二体篇》评编年体的缺点,认为其体不能记述许多不预国事的贤能人事,即“贤如柳惠,仁若颜回,终不得彰其名氏,显其言行”,是其所短。纪传体则能补此缺憾云云。[32]是则《五代史志》之论古史,恐为想当然耳。真正的情况应是,司马迁开创新史学,在体裁上提供了表彰人物的便利;在观念上启示了民间贤能俶傥之士虽无权势,亦可能与历史发展有关,史家值得注意。这是地方人物志发展的渊源。光武帝承此而又旁取刘向单行纪传体的创革,遂用以发扬政教意识,由官方正式提倡这种史学。这种史学经官方的有意推动,自后遂蔚为潮流,由此开出人物志、传奇小说、方志、偏霸国史等史学系统,诚中国史学的重要进展也。光武帝及其东汉政府,在此系统的发展史上,地位应是不容抹杀的。

官方的干预和控制,另一重点在国史——后世正史之范畴。新史学运动前期,国史修撰比较自由,尚未专以官方,尤其中央为主,政府似乎也无固定机关及官员专修国史。司马迁以中书令完成《史记》,刘向父子、扬雄、冯商、班彪等皆非史官。公元前1世纪后期,成帝诏令待诏冯商续《太史公》,似乎出于补续国史太初以后事,及爱好此种新学术的动机居多,但已成为官方插手新体裁国史修撰的先河。以后诸好事者或奉诏续《太史公》,似亦可作此等量齐观。光武帝介入史学,尚无充足证据证明他已收回国史修撰权及建立了官修制度。公元1世纪后半期的明章之治时代,是正史发展的关键所在。

明、章二帝秉承光武帝的思想意识,一方面运用史学功能以利统治,一方面直接管制以利运用。后者可由几方面作观察:第一,他们建立固定的修史系统——东观著作系统,并诏命他官带职参修。至于不列入此系统者,则必须得到官方的认可,始克能私家修史。官方如此控制国史及修史者,班固实为关键性的例子。班彪续《太史公》,极可能是在得到光武帝同意认可之下进行的。卒后,班固认为其著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后汉书》卷四十上《班彪列传》记其遭遇云:

既而,有人上书显宗(明帝),告固私改作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尽取其家书。

先是,扶风人苏朗伪言图谶事,下狱死。固弟超恐固为郡所核考,不能自明,乃驰诣阙上书。得召见,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书。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共成《世祖本纪》。迁为郎,典校秘书。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固自永平中始受诏,潜精积思二十余年,至(章帝)建初中乃成。

其遭遇反映了几个问题,即国史不许私改私作;官方有一定的意识,不容私议;由君主诏集臣子修史,有一定的制度;与乎《汉书》是得到君主同意授权而撰等。由此可知当代史修撰,明帝时已形成制度,直接置于官方控制之下,此为东观修史制度之始。2世纪后期,由此而发展成秘书(或中书)著作局的制度,更臻完密矣。国史修撰权官方化,而且是中央制度化,这是后来不入东观,即名史家如张衡、蔡邕等亦不敢私修的原因。

第二,当时冒犯官方意识形态乃是致死的严重事情,此诚为汉廷收回国史修撰权的主因。注记修撰权原本即在官方,不必言。但是,西汉部分犹未有全史出现,固可经由官方而控制之,班固之获授权撰《汉书》是也;至于已完成者如《史记》,则官方只得加以修改。是则杨终奉章帝诏命而大删《史记》,其事或可知也。

第三,光武、明、章之世正是古今文经第二次大争辩的时代,提倡《左传》者多仍本刘歆之旧意见——求道真的原则——作为辩护主力,并颇涉入德运的观念,希望透过为汉政权寻得理论根据而得立。贾谊九世孙贾逵,透过家学而发挥刘歆之学,在章帝初期承诏发出《左氏传》大义长于《公》《谷》二传者,遂使《左传》得以建立。其论据主要有二:一为力言《左传》独有明文证明刘氏为尧后,优于五经,前已言之。一为力言《左氏》著明“君臣之义,父子之纪”,故“《左氏》义深於君父,《公羊》多任於权变”;又谓“《左氏》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恶,至明至切,至直至顺”云云。此皆深合当时统治者的政教意识故也。范晔在传末《论曰》:“桓谭以不善谶流亡,郑兴(当时与贾逵同为《左氏》宗师,并称郑、贾之学的大师,亦反图谶论)以逊辞仅免,贾逵能附会文致,最差贵显。世主以此论学,悲矣哉!”[33]范晔批评世主之失,实未直斥其何以有此失者。贾逵之附会统治者,犹如班固之“饰主阙”而已,非如此不能使其学术得以成立。《左传》之立,无异表示政治力量已伸展至先秦的史学范围,代表了汉廷全面控制史学以为己用的意图。前面曾论《史记》与《左传》有关系,是则《史记》之被官方所删,良有以也。

鄙意无意对统治者的利用及控制史学,做任何的道德批判,在此只是希望究明中国史学发展的重要问题罢了。史学经过东汉官方的干预,起码发生了如下的变化:第一,政治意识强烈的深入史学,遂产生官修国史的制度,而且以后竟至发展成宰相监修,切实控制。第二,官修国史后来又成为中国史学分类上“正史”形成的原因。第三,政治意识加上道德教化及德运学说,又产生了新史学后期的正统论,成为后世纷争的根源。第四,政教力量的结合,是导致史学成为经学附庸的原因,几乎影响史学的成立及独立自主,以后历经长期的发展始得还其真面目。第五,政教力量的结合,使史学沦为政教经世的工具,几乎长期丧失了它原本独立于政教之外,原有的独立批判特质——即使政教亦在其批判之内的特质。但是,经由东汉政府的倡导,人物志、方志、偏霸国史等杂史、杂传史学系统,却因而蓬勃发展,蔚成正史以外的大宗,并影响及于文学上的传奇小说的创生。第六,政教对史学的认识和干预,是造成史家忧患困扰的主因。详容后述,于此不能一一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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