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则文帝一统之心甚决,不纳此言而致败。是后不得已偃旗息鼓,与蜀、吴对峙以俟机会,实行贾诩之策而已。形势未能一统,魏知不能攻取,而蜀、吴则主要为互守,是则正统之争者,只能就继统——孰能真正继汉——而争,谈不上一统的问题了。后人遂误以为三国之争,只为争继统之正;而正统之争,亦主要在争继统。不知三国皆自知统之须一,而始得以论其正也。邓芝驳孙权的“二主分治论”认为“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将来天命归于一,权亦接受此观念。蜀臣之中,具此观念尚有人在,如雍闿者当时即更认为天下有三统,所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天下鼎立,正朔有三,是以远人惶惑不知所归”是也。[90]吴之名臣诸葛恪欲北伐,群臣反对,乃著论曰:“夫天无二日,土无二王,王者不务兼并天下,而欲垂祚后世,古今未之有也!”[91]是则三国君臣皆有吞并对方而建一统之志甚明,且在三国初期,竟有人为天下出现三正统而惶惑,以至于作为叛乱的借口。
一统不易完成,但各国不能不争其统之正,虽吴、蜀同盟与国亦然。此则诚令三国君臣焦虑者也。刘先主自觉乏谅德,固然急于解决吴之不承认态度。然而吴主权亦自觉乏谅德,其父兄原为关东起兵勤汉的正派领袖之一,因而尽管孙权早已接受赵咨“应东南之运”的建议,但两年后群臣劝即尊号时,犹口是心非地拒辞,而以“汉家堙替,不能存救,亦何心而竞乎”为词。其后虽假祥端、望气及五行相生说以即位,但《告天策文》中仅提出汉“祚运尽”“皇帝虚位,郊祀无主”“权生於东南,遭值期运”三个理由,[92]不敢广造图谶纬书以自粉饰。换句话说,至他称帝之时,他实不承认魏、(蜀)汉二朝,而坚认在汉祚已终、天下无主,而自己应天子气以即位者。他毁坏了父兄的声誉,也推翻了自我的形象,掩耳以盗铃。是以即位时固然不敢大加粉饰,即使称帝后三年,也对“郊祀无主”之事有意识上之顾忌。《江表传》记云:
群臣以权未郊祀,奏议曰:“顷者嘉瑞屡臻,远国慕义,天意人事,前后备集,宜修郊祀,以承天意。”
权曰:“郊祀当於土中,今非其所,於何施为?”
重奏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者以天下为家。昔周文、武郊於酆、镐,非必土中。”
权曰:“武王伐纣,即阼於镐京,而郊其所也。文王未为天子,立郊於酆,见何经典?”
复书曰:“伏见《汉书·郊祀志》匡衡奏……”
权曰:“文王性谦谦,处诸侯之位,明未郊也。经传无明文,匡冲俗儒意说,非典籍正义,不可用也。”[93]
姑勿论群臣如何奏及匡衡如何说,要之群臣认为即位三年而未郊祀,对其主权之正实有影响。孙权之拒绝补行此具有正统意义的大典,其意识有二,即基于正统论的中原地缘说而自觉其不主中原之政;基于武王革命诛一夫说而自觉未伐魏贼以一统。至于论文王为诸侯不敢郊祀,更似自觉其窃取天子之名而为诸侯之实,故不敢郊祀以示天下主宰,此其潜意识也。是则先主、吴主之乏谅德,而内自卑惭,是非常明显的。晋之名史家孙盛,严责二主二三其节,咸假奉汉之名而不能秉固臣节,而深加叹息,甚至竟论二国:“君子是以知其不能克昌厥后,卒见吞於大国也。”[94]
孙权不安的第一个意识,是基于正统论的区域说而产生,此调不弹已久,但天下分裂则势必重弹,而且极为有力。孙权因区域说之中原地缘说而自卑至此,刘先主则似稍为好些。因为先主也基于两个有力的说法而建立政权,即血统说及区域说之历史地缘说(汉高祖以汉地经略天下,而先主亦得汉中为王)。但前者内继系统不明,裴松之早已引以为恨,[95]后者则实不及中原地缘说之有力。其后邓艾接受后主投降,即以此为理由,说:“王纲失道,群英并起,龙战虎争,终归真主,此盖天命去就之天道也!自古圣帝,爰逮汉、魏,受命而王者,莫不在乎中土。……”而比蜀为隗嚣、公孙述。[96]于此观之,蜀、吴二国不论口头宣传如何,潜意识实因惭德而自卑,颇有自己非正统之意也,其最重要的关键在其自名自立,且又不居于中土故也。
蜀、吴有内惭,魏亦不例外。前述曹丕通达之言,实即其内惭肺腑之语,群臣们劝进究竟在做什么,他与献帝之禅让关系究是什么?学术通达如曹丕,焉有不明之理?孙盛《魏氏春秋》谓曹丕升坛礼毕,顾谓群臣说:“舜、禹之事,吾知之矣!”[97]魏文帝实知此时正在进行何事也。非仅此而已,劝进者之一,儒学世家而其后夺权肇晋的司马懿,斯时应亦自知所为何事。赵孟之所贵而赵孟能贱之,司马氏既知禅让究是何事,故虽能推魏天命,亦能去魏天命;此与蜀汉名儒谯周之徒,能立言推戴先主,亦能造言毁败蜀汉,其道一耳。魏廷君臣为了取代汉室,实际上是不择手段为之的,自公元210年(建安十五年)曹操颁《求贤令》,诸盗嫂、受金的所谓大行不顾细务之士,魏廷多有之,他们只求达到目的而不手段。苏林、董巴这些博士们,明知曹氏出于周,而竟造称曹氏以颛顼为始祖,与舜同祖云云,文帝亦通达地采用之。践祚时下诏改正朔——依新三五相包说即须改三统之寅为丑,以十二月为岁首。但侍中辛毗持议反对,主张仍用夏统建寅,文帝又从之。[98]是则魏之建统,依遥继说及三统说,均未处置妥当,而文帝亦不斤斤计较之。文帝重视内继之正,而于外继则偏重了新三五相包说的五行相生说方面,似与当时仅针对蜀汉争正统有关。及至丕死,子叡即位,吴王权举兵北伐,此才意识到魏亦须与吴相争。公元229年孙权称帝,亦引五行相生说自谓属土德,是则魏土与吴土乃成针锋相对,孰为土德之正者,问题始严重。当时如前述之雍闿,代表了部分人士承认“正朔有三”的事实,但魏、吴二主互相间则甚焦虑此事。吴王表现于不敢郊祀,魏明帝则问黄权以天文,乃重议改正朔与遥继说。《蜀记》曰:
魏明帝问(黄)权:“天下鼎立,当以何地为正?”
权对曰:“当以天文为正。往者荧惑守心而文皇帝崩,吴、蜀二主平安,此其征也。”[99]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黄权与刘先主和诸葛亮相知甚深,助先主开国有功,不得已降魏,文帝知其眷恋蜀汉极深而仍优待之。是则其言表示蜀臣降魏,虽恋故主,但亦不得不帝魏而伪蜀,这是政治环境使然。黄权是敌友均交誉的豪杰,而表现如此,另一为晋人乃至后世称为孝之代表的李密,亦不例外。他由仕蜀而降魏仕晋,所撰著名的《陈情表》中即极称“臣少仕伪朝”。他们与陈寿俱为蜀人之著名者,若以批评陈寿帝魏不当的眼光视此二人,则二人亦一样的不忠。后世所谓读《陈情表》而不泣者不孝,相对而言,读而泣者实则不忠也。作者于此不欲旁论忠孝之事,只欲指出三国初期以至晋之一统,三国争正统的意识形态甚严重,虽智士英豪,其入主出奴之说,盖有不得已也。
第二,魏明帝内心殆有“正朔有三”的意识,故发而为言,且询问的对象为蜀汉投降过来的名士,似有借敌对之著名者的言论,以确立自己的形象,而否定敌对者之心理,此属心理自卫机转的问题,近代心理学可以找到解释。当然,这也是明帝内心潜意识的应有反应。
前面论内继,作者指出魏文帝、明帝父子,一再颁制禁防正统纠纷,显示二人极重视此事。明帝师傅名儒高堂隆,为正统问题一再建议明帝,声言“吴、蜀二贼……僭号称帝,欲与中国争衡”,因而以三统论为据,要求切实依德运作改革;又极言魏为舜后,推舜配天。改正朔、继舜后二事,乃文帝假借以受禅,受禅后却未认真施行者。此时高堂隆一再提出,显然因孙权亦以土德为说之后,正统之争特感逼切严重也。[100]蒋济反对魏出于舜之说,但明帝格于文帝受禅时的说法,遂不得不将错就错,承认魏遥继于舜,以与孙吴争土德之正。[101]至于就三统说而改正朔,亦欲以补救文帝以来所忽略者,以完成新三五相包说的全部理论耳。[102]明帝虽作此心战、政战宣传之争,但意识上仍不完全自居于正,盖与刘先主、吴大帝一样,内有惭德故也。何以何知?就封禅问题而知之也。
蒋济建议封禅告成功于天,认为“自古革命受符,未有不蹈梁父、登泰山,刊无竟之名,纪天人之际者也”,从而谓自古有七十二君曾封禅,以大魏之功德嘉瑞,亦应为之。明帝答诏云:“闻济之言,使吾汗出流足!自开辟以来,封禅者七十余君尔,故太史公曰:‘虽有受命之君,而功有不洽,是以中间旷远者千有余年……吾何德之修,敢庶兹乎!?……吾不敢欺天也!……”嘱公卿以下省之,勿复议答。明帝乃建安文坛三祖之一,学识足以知封禅的意义,其流汗自惭,可谓内心之流露。然而,篡盗之事其父为之,罪不及己身,明帝非不知之,但其继承篡盗而来之政权,斯以内惭者一也;天下未一而功有不洽,此其内惭者二也,故不敢欺天以告成功。不过,封禅大典具有正式表示奉天承运的正统意义,蜀、吴皆不敢或未行此礼,是以魏欲与二国争正统,行之固极具政战作用。史谓“帝虽拒济议,而实使高堂隆草封禅之仪。以天下未一,不欲便行大礼。会隆卒,故不行”。[103]显示明帝有意为之以争正统,而终以天下未合于一统自惭,迟至高堂隆之死而竟仍不敢行此大典。
三国正统纠纷如此,其统治者潜意识及意识之内惭表现如彼,愈自惭自卑者愈需他人之肯定,则其要求臣下持入主出奴之见,可想而知。黄权、谯周、陈寿、李密之徒,在蜀即以蜀为正,入魏则以魏为帝,仕晋则以晋为主,盖身不由己,逼于政治意识而不得不如此。吴之名士如陆机、陆喜等,又岂能脱身于此潮流形势之外?是则陈寿之帝魏,李密之伪蜀,于此可知矣。
[1]参见《史记》,卷二十三《礼书》全文。
[2]如《平津侯主父列传》传中,即对公孙弘作此类批判,详见《史记》,卷一一二,页994上~945上。余例尚多,不赘举。
[3]参见《史通通释·六家》,卷一,页8。
[4]详见《汉书》,卷八十,页3325。
[5]严可均校《全汉文》刘向部分,收录了一些《别录》的残句,其中即往往引太史公之言,以作鉴定考证之用。
[6]如严可均校《全汉文》引《史记·申韩列传》索隐一条云:“申子,今民间所有上、下二篇,中书六篇皆合。二篇已备,过太史公所记也。”参见卷三十八,页6A。
[7]严校本据《初学记》及《御览》而辑,见《全汉文》,卷三十八,页4B。
[8]《汉书》本传言《列女传》八篇,此言七篇,恐去刘歆《颂》一篇而言。该书在隋代已分为十五卷本,后人疑刘歆是否亦为作者,据刘向自述,合《传》及《颂》而言,应不必疑。
[9]参见《汉书·扬雄传·赞曰》,卷八十七下,页3583~3585。
[10]参见严可均校《全后汉文》,卷十五,页8B。
[11]详见《后汉书》本传,卷二十八上,页955~962。
[12]参见《史通通释·古今正史》,卷十二,页338。
[13]见《汉书·叙传》,卷一〇〇上,页4207。
[14]班固述刘歆分为两部分,其前半生在《楚元王传》,后半生在《王莽传》,但述其前后行事而不作道德批判。至于扬雄,班固似乎有意为其美新之事脱罪,谓其不用符命称功德,与当时一般的投机者不同,而是“恬於势利”,“实好古而乐道”之人。班氏父子二人观点相异竟如此。
[15]二人评论桓温行事,弘之视温为“奸雄”,与珣意见不合,故移书责之。参见严可均校《全晋文》,范弘之部分,《与会稽王道子笺》及《与王珣书》,卷一二五,页10A~12A。
[16]新史学的意义,请参见本文第二章。附带一提的就是刘向父子的《列女传》,《列女传》在方法上以编纂史料为主,而缺乏推论考证。其书之完成不建在史料批判上,而以道德批判为主,是显然可知的。
[17]《史通通释·史官建置》,卷十一,页303~304。
[18]《史通通释·曲笔》,卷七,页199。
[19]关于传统政治及君臣关系,请参见拙著《试论国史上的统治问题及其发展》一文,分刊于文化大学《华学月刊》第一二七、第一二八期。
[20]参见严可均校《全三国文》,卷八,页4A。
[21]参见《后汉书·杨终列传》,卷四十八,页1597~15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