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举修周、齐及梁、陈四史。以承民间乃至官方原已存在的南、北朝互相承认及交聘,所代表之调和两认趋势;[11]并以示政府之不偏袒歧视,满足各地臣民心理,以促进认同与统一。
(三)效法梁武帝修《通史》以统一历史之故智,敕陆从典等续《史记》,以作全面之总整理。
隋祚短促所面临的历史问题,基本上继起之唐朝也同样面临,但其间颇有差异。如隋朝于统一伊始,需解决本朝正统渊源诸问题,而唐则不然,起码并不那么严重。盖唐朝只需宣告统绪承自隋即可,隋当年所努力者,正已为唐统渊源铺了基础。故令狐德棻首议修五代史,原则上只欲继续上述隋朝之一、二两种措施。这种措施隋、唐官方持续为之,而当时民间史家私修,如李大师、李延寿父子之《南、北史》,亦基于同样观念意识以进行修撰也。唐高祖异于德棻所建议者,厥为修《魏书》。德棻既以陛下承隋、周历数为言,正是一针见血,最能代表当时一般官修胜朝史的动机心态,而能动人主之视听者。隋不满魏收偏党北齐,以成《魏书》。但隋两次修《魏书》,大体已成,而犹未尽善,是以高祖既以历数直系所承为念,则必然有指向《魏书》之思,继承隋朝未竟之第一种措施。所颁《命萧瑀等修六代史诏》,大体据德棻意思而伸言。不过其中特谓“自有晋南徙,(北)魏承机运,周、隋禅代,历世相仍。梁氏称邦,跨据淮海,(北)齐迁龟鼎,陈建宗祊,莫不自命正朔”云云,[12]表示高祖认识北齐、梁、陈之正朔乃出于自命,真正正统所在,乃西晋、魏、周、隋一系也。既有此认识,且修史政策承之于隋,则德棻虽不言,魏史固当重修也。官方为前朝修国家全史,动机至此已渗入正统论观念而日盛,则德棻之所谓“正史”者,已不可纯粹视以“全史”之意义矣。
正统统绪授受的模式,至隋、唐已奠定,于是国家为本朝争正统之同时,也必须为胜朝争正统,所谓“超越上继”诸说,由是被视为荒谬不可据者。在此趋势下,官方为胜朝修“正史”,遂变成继起王朝的重大政治考虑。不过,在六、七世纪官修胜朝正史逐渐变成义务之时,同时也颇有变为责任的趋势。要之,官方为异姓、并且政权被己所篡夺的前朝,犹有此义务,则正统问题而外,是否另有关键因素?
欲解答此问题,有两个方向可供思考:第一,自魏、晋以降,王朝的建立多假“禅受”以成篡夺,官方修史可以文饰之,以免影响本朝开国的正义性。第二,传统史学有褒贬功能,因而也产生隐恶扬善的特质,善于利用,可以增添本朝开立国家之光明面,有利于统治,更有利于统治阶层的现行声望之建立,及历史地位之提升。此即令狐德棻首议的第四种观念意识之问题也。这些问题,经常在修撰国史时发生,由此而延伸至修前代史,而其渊源可上溯至先秦。王充之问孔刺孟,刘知幾之疑古惑经,可以视作后人对先秦史学的检讨;其实孟子怀疑周史记武王伐纣,声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先秦史风即可见一斑。
司马迁建立新史学,父子在《自序》中极力推崇周公能宣扬先世之美,以不载“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为惧,不述明圣盛德、卿相事业为罪,表明史著有此功能,史家有此义务,影响极大。刘知幾即称引此旨,倡言“夫天下善人少而恶人多,其书名竹帛者,盖唯记善而已”。并以此原则,批评其近代史学久矣不知此义。[13]寻夫司马氏父子之出发,颇有“君子成人之美”的意思;不过,其立场原则是坚持在实录史学上的。迁申言对汉兴以来将相名臣的撰述原则,是“贤者记其治,不贤者彰其事”。[14]否则,《史记》若“唯记善而已”,尚有何“不虚美,不隐恶”可言,且为何被人诬为“谤书”也?实际上,司马迁之意,是在历史人物及事迹善恶皆书的基础上,对其人其事之光明面加以重视推崇,以见成人之美的温情敬意。刘知幾之言,易使人生误会,以为史书唯记善人善事而已。第一个修国家全史的班固,为突出汉朝之正义光明而撰《汉书》,殆即有误会史迁之意的嫌疑,故其著作被傅玄评为:“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抑忠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非良史也。”自班固始,东汉以降,史官即在有意无意之间,或当局干预之下,有多记或唯记其善之倾向矣。例如,王沈等官修《魏书》,时人评价甚低,称其不及陈寿之实录。而事实上,陈寿私下对魏、晋易政之际,亦多所回避不书,但略记其较明显可书之事迹而已。[15]
魏晋以降,政权“禅受”原本就多行不义,当时权臣常假“如魏辅汉故事”“如伊、霍故事”“如诸葛亮故事”等名义专制,渐行篡夺,时人固多知为自欺欺人之事也,且至腾笑于胡人之口,迄唐初犹以为言者。如石勒拒刘曜“如曹公辅汉故事”之诏,声言“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懿)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此与唐太宗问萧瑀“隋文帝何如主”,瑀答以“励精之主”,被太宗批评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正同。据太宗分析,隋文帝之励精,是由于不肯信任群臣;不肯信人则由于性至察而多疑;性格所以如此,则是由于“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内怀不服”之故也。[16]石勒曾坦率宣称“赵王、赵帝孤自取”,而不欲假让以狐媚取他的天下,诚两晋、南朝诸主所少见者。
诸主愈是狐媚取天下,则修国史时,必干预史官以行文饰之事,这是可以想知者。建立势力、渐行篡夺的事迹既在前朝,则其干预必延及前朝史,亦可想知。盖使不义转变为正义,使正义变得更光明,此于六朝玄、史、文、儒、道、佛诸方内、方外各学术中,最能从史著之研修文饰而奏功。官方为前朝修正史,此为重要意识之一。加上汉以来禅受模式,皆以刘氏学说——五行相生说为基础;亦即一德渐衰,则一德渐兴,“王迹所兴”之美,则为天命眷顾斯在也。因而,诸主多尽可能上溯其世德代功,以明本朝天心所渐顾,不可以势力强也。前述令狐德棻所言第三、四两意识观念,遂于此处紧密契合。
不过,透过修史以述先世功德,以明天心所渐的意图,在4世纪的大批判风气中,受到了挫折,东晋首任史官干宝,奉敕书晋室帝王美迹之余,严正而大力地批评其“创基立本,异於先代”,非如周朝先世之屡代积德累仁,以邀天命。[17]自后史官、史家承风而起,使南朝诸主不敢过分虚美其先世王迹,述王迹所兴,不过及身而已。南朝开国诸主,皆及身篡夺以建国,先世原无功业可美。加上干宝等前例为鉴,做贼心虚之余,更不敢从先世大做文章。
南朝如此,北魏情况则不然,拓跋氏以部落崛起,原即无魏晋以降篡乱之迹,故褒述先世之美,正可以证王迹之兴。汉人启导他们汉化,也启导他们利用修史,以完成建国理论根据,并以此向南朝争正统。影响北魏修史最重要的两位史家,厥为崔浩与李彪。太武帝诏崔浩监总修史,诏书即以“昔皇祚之兴,世隆北土,积德累仁,多历年载”,至太祖道武帝而“协顺天人”“应期拨乱”,由此历数,以至太宗及其本人之功业为言;声言“而史阙其职,篇籍不著,每惧斯事之坠焉”云云,故责命崔浩领导史臣以完成国史。由此可见,北魏修史,自始即彻头彻尾地,以记述先世功德天命及本朝正义光明面,作最主要的指导观念与原则。[18]中期已降,李彪助孝文帝大事推动史学建设,君臣之共识,仍以此为出发基准,声言效法司马迁父子。以孝文而言,则是“惧上业茂功,始有缺矣”;以李彪而言,则为唯恐“东观中圯,册勋有阙,美随日落,善因月稀”。[19]是则北魏前后修史及兴革,记美书善,一直是最主要的指导观念与意识。正因此故,所以《北魏书》之《序纪》,追纪二十一帝,含序统、原始、追王诸义于一篇,最为二十五史所仅见之特色,亦见北朝史学这方面的观念意识,表现得较南朝为明显而浓烈。
北朝官方首次为前朝修史,在551年——北齐文宣帝高洋天保二年,西魏文帝大统十七年,梁简文帝大宝二年。论其风气所自,则有由南传至北之趋势;论其政局所示,则魏犹未亡,魏文帝仍承孝武帝西迁之统绪也。由此以言,则高齐为魏修史,虽或有宣布魏朝已亡之意,然而其实另有一番其他动机。此即上承前述北朝论述功德王命、光明正义之强烈史学意识是也。魏收自述其于魏末求修史职时,崔暹当时言于高澄(洋兄)曰:“国史事重,公家父子霸王功业,皆须具载,非收不可!”故高氏父子用收为史官,甚至纵容其贪贿,无视其史笔上下其手,即此之故。高欢(洋父)所重视,而黾勉于魏收者,仅以“我后世身名在卿手,勿谓我不知”为言而已。魏收对此言之不讳,且颇有得色者,盖虽蒙承意曲笔之恶名,然却能得主子之宠也。魏收既以此自得,故文宣帝高洋问其志时,收乃答以“臣愿得直笔东观,早出《魏书》”。文宣帝亦冀父兄先世霸王功业之能完成,乃诏收专其任,敕勉以“好直笔,我终不作魏太武帝诛史官”![20]北朝由修本国史转移为修前朝史,其间之指导观念与意识,于此显然可见。
关于北朝意识现象,其中有些问题值得进一步分析与注意:
第一,汉代史学,若以马、班为主,则以书先世功业、对扬王休为最显著的意识观念。若以《东观汉记》及司马昭命王、沈等所修《魏书》为主,则汉、晋之际,上述意识观念已有改变。即命令修史的君主权臣及执行修史的史官,已有浓厚的隐恶虚美之倾向,魏晋南朝遂沿此发展。各朝先世严格说并无功业可言,欺篡之政治亦往往乏德美可记,因而各朝史官所书,尽管表面上美善不绝,却鲜有君主史臣,尚敢公开倡言马、班所伸之观念意识者。北朝则不然,崔浩、李彪本马、班所代表之汉代史学,而值拓跋有先世努力之功、本朝汉化之美,故君臣相继对此观念意识作鼓吹阐扬,影响所及,以至于唐。
第二,在前述所谓政权授受的正统模式既固之下,则前朝、本朝,先世、今世,若论功盛德美,必合趋于一。亦即争本朝正统,则必论其正义之德美;既论本朝之正义德美,则必推溯王迹所兴之庸烈,以见盛德邀天之前后一致性。于是统治者及其史官,不仅沿袭传统之重视修撰国史,亦必兼重修撰前史,以使王朝先世、今世美迹盛德,获得一致的评价与地位。由是而言,修撰前朝史实视如修撰本国史之延伸,亦即前史、今史,一以当代意识出发,形式上及精神上,皆视同修国史,以免异书所记功业正义,前后矛盾也。
这方面的表现,基于第一点所述差异,北朝为之更强烈而明显。高氏与魏收、唐高祖与德棻之观念表示,正足以说明之。宋祁于《新唐书》润饰德棻之言,改为:“二祖功业多在周,今不论次,各为一王史,则先烈世庸不光明,后无传焉。”[21]语虽改饰,犹能有得于此周、唐一脉相承之意识,表示先世今世,王德一致以兴,需由本朝修之,以见载于不同的正史而已。
北朝史学顺着此两点看,则唐初某些修史问题可得而明。
首先,唐太宗于贞观九年(635年)谓公卿曰:
朕端拱无为,四夷咸服,岂朕一人之所致,实赖诸公之力耳!当思善始令终,永固鸿业,子子孙孙,递相辅翼,使丰功厚利,施於来叶;令数百年后,读我国史,鸿勋茂业,粲然可观!岂惟称隆周、炎汉及建武、永平(东汉光武及明帝)故事而已哉![22]
贞观集团极重视君臣一体之团队意识,《贞观政要》一书甚多此方面的讨论。此条不但可见其团队精神,抑且知其君臣互勉努力,以共享流芳万世、入史不朽之盛果也。读我国史即知我等粲然之鸿勋茂业,正是北魏、高齐修史精神意识所鼓吹,而为唐初君臣所着力发扬者。
太宗既有如此浓烈的历史意识,则其要求史官书其善美、对扬王休,要求史官解释其玄武门兵变为“周公诛管蔡”,要求躬阅国史诸行为及思想,可以想知。此特就唐朝国史修撰之影响与干预而言也。其次,当时官修五代史(取消重修《北魏书》计划)犹未完成,以此团队努力共垂不朽之精神意识而言,史官论述王业所兴而追及先世,必然亦兼及君臣集团全体成员之先世功业,以作天命使然,乃是君臣诸人从先世即积德累仁,最终荫及后人,汇合以成王业之解释也。五代史诸史臣褒美君主及其先世之余,往往亦褒美诸同僚史臣先世,以及于其他将相大臣同僚先世。此举尝被批评质疑,不知后世修史之背景与意识,与此时实异其趣。
例如,金文淳整理令狐德棻之《北周书》,疑德棻对北周时其同僚之先世颇事隐恶扬善,而批评云:
当周、隋时,柳虬、牛弘各有撰述。德棻等撰次,不外柳、牛两家,然其中颇有可议者:虬为周臣,多讳周恶。弘入隋代,便文隋过。在虬与弘,初无足怪。德棻等身居异代,而史不直书,其失甚矣![23]
实则周、隋两王室各以一己之力,绝不能为篡。其所以能为篡夺者,乃集团力量所以致之也。当时为门第社会,周、隋助主成篡诸臣,其子孙亦率多为助唐“太原起义”及“周公诛管蔡”之人也。这些人多反复于魏、周、隋、唐政权之间,翻云覆雨,以建武功冠冕。若执忠君爱国原则以绳之,虽周、隋、唐王室先世及创业君主本人,犹得视如叛逆奸人,何况助之者耶?叛逆凶奸,何以能兴王立功、盛德邀天?顺此解释,绝不符官方修史之目的与意识,可以知之。史臣修五代史,不得不以魏、周、隋、唐正统授受为史观,故助周、隋得国,遂得视为助顺,扶义俶傥者。如德棻先世与周、隋关系密切,祖父整尽忠效力于宇文泰。泰至谓“方当与卿共平天下,同取富贵”,复赞整“卿勋同娄(敬)、项(伯),义等骨肉”,遂赐姓宇文氏,宗族二百余户并列北周属籍。德棻父熙亦有功于周,后助杨坚篡位,以本官行纳言(侍中)。是则德棻若书周、隋之过恶,一者不合官方正统之旨,一者亦无异自书父祖之助纣也。以此推之,恐至于可能以唐之得国及己之助唐为非也。本朝国史,君臣上下,尚有鸿勋茂业之粲然可观耶?
在德棻首议的后两种观念意识指导下,复因今史(唐史)与前史诸解释必须有一致性的需要,因而书法上必然以周、隋、唐相继得天统而为正,而助其主得天统者为顺,以释述史事。如此的书法取向,是变应为直书事实的问题,而为价值解释的问题也。在此转变作用之下,君臣本人及其先世之篡逆及帮助篡逆,始得分在不同之正史中,取得前后一贯的解释,并显得世济其美。如令狐整助宇文氏篡魏,德棻所撰《周书》整传,即推崇其父祖立名取位,克保终吉,比之以“韩信背项,陈平归汉……转祸为福可也”。德棻曾撰《令狐家传》一卷,当亦不出此意。故魏征撰《隋书·令狐熙列传》,亦专述熙之光明面,以示敬意;且在传末提及熙有四子而不名,但曰“少子德棻最知名”云云。[24]他如《隋书》述李德林由北齐仕北周,助隋文帝践祚,而不力述其恶,盖同僚史臣李百药(德林子)故。姚思廉不评述其父姚察之分仕梁、陈、隋,一如李德林例,兼且反之着力推崇其父文章助国。至于房玄龄、长孙无忌、高士廉等先世,亦在各书见其光明面。表示武德、贞观君臣,积德有余庆,先世后世,皆能知天命,识形劳,以建功名者也。
王劭在隋长期任史官,曾撰就(北)齐、隋二史。刘知幾一再推崇其史学,盛称其“抗词不挠,可以方驾古人”。[25]但魏徵《隋书》劭传,却一再诋其人格鄙劣,对其史著予以恶评,然而又不得不承认及佩服其为学“精博”,用思“专固”。二者评论差异极大,恐问题之关键,在王劭之能直述唐君臣及其先人之事迹,而立场评价与唐君臣不同耶?知幾力辞史任,提出官修制度“五不可”之时,其第三不可即直谓“王劭直书,见仇贵族”。则王劭被唐初史臣恶评,可想而知。[26]刘知幾一再批评“皇家修五代史”,称其“或以实为虚,以非为是”;更直谓德棻《周书》,“其书文而不实,雅而无检,真迹甚寡,客气尤烦。……使周氏一代之史,多非实录者焉”。[27]此则不待金文淳评于后也。
《新唐书》以来,世人或以知幾“工诃古人”,实则被诃者多有可议可疑之处。知幾批评五代史及《晋书》,多由方法论入手,而少从观念意识着眼,但也绝非完全未体会其前辈史臣之思想意识也。唐朝史臣书唐朝开国初期历史,真实性极有问题。他们所修之五代史亦复如是。或许唐初史臣修前代史,未必刻意“曲笔”,但是基于令狐德棻首议诸观念意识,如前面所析论者,则其修史的效果,固有虚美隐恶如曲笔之效也。回思魏收《魏书》之所谓“秽史”问题,收一方面固有上下其手的主观意志,另一方面却又实承高氏父子记述功业之意识,如德棻所议者,遂使其书成秽物。学术之首要,在为学术而为学术。虽讲究经世致用,必不能喧宾夺主。过分突出史学功用论观点以指导及约束修史,终必有反害诸史之本身者,《魏书》及唐修五代史,上述析论正宜为吾人所重新深思也。[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