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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原始文明高级文明与生态文明的区分（第1页）

三、原始文明、高级文明与生态文明的区分

要理解什么是生态文明，必须理解什么是文明，什么是生态。在此，让我们先弄清什么是文明。

“文明”与“文化”都是很难定义而又很常用的名词。上文已提到了“文明”的定义。广义的文明，历史学家、人类学家、考古学家所说的文明，是指一个民族、族群乃至全人类的整体性的超越了非人动物的生存方式，历史学家谈玛雅文明、古埃及文明等就是这种意义的文明。这种意义的“文明”与广义的“文化”同义。学者们通常认为广义的文化有三个维度：器物、制度和观念。美国学者J。owen）和M。S。迈纳（MichaelS。Minor）也认为文化有三个维度，但他们认为这三个维度是物质环境、制度社会环境、文化价值。物质环境包括科技水平、自然资源、地理条件和经济发展；制度社会环境包括法律制度、政治制度、商业制度、宗教制度、亚文化制度；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文化价值，例如，美国的文化价值就包括个人主义、成就感、不拘礼节、平等、进步、物质主义[7]。显然，物质环境对应着器物，制度社会环境对应着制度，而文化价值对应着观念。这种意义的“文化”就是广义的“文化”，不同于狭义的“文化”。从莫文和迈纳关于广义文化三维度的划分，我们可以辨析出狭义的文化。狭义的文化指文学、艺术、宗教、哲学等。在古代，科学与哲学是不分的，我们可把今天的理论科学归入狭义的文化。

我本人对生态文明的理解是超越论的，我进而把广义的文明等同于广义的文化。

文明是人类超越了非人动物的生存方式。我们今天常说，生态文明是与自然协同进化的文明，是人与非人自然物和谐共生的文明。但从生物学和生态学的视角看，在没有人类文明之前，地球生物圈早已生意盎然。生态学家认为，如果没有人类，地球生物圈会更加健康，更加生机勃勃，因为长期以来，人类活动造成了严重的生态破坏。非人动物本能地遵循着自然规律（包括生态法则），不会丝毫偏离其在生态系统中的角色。人之为人恰在于对非人动物之生存方式的超越，即当她他能利用工具或技术改造自然环境时，她他才成为人，才进入文明。

人类最早使用的、对自然环境影响较大的技术就是用火的技术。从生态学的角度看，“火的使用也很早为人与自然的交往打上了一种主动的甚至是带有侵略性的烙印。”[8]由此可见，人类文明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破坏自然环境的倾向。换言之，在人类文明与地球生态健康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张力，从生态学的角度看，文明的发展始终是有风险的。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在人类200万年的生存过程中，除了晚近的这几千年外，一直是通过采集食物和猎取动物的方式来获取其生存资料的。在这漫长的采集、渔猎阶段，人们所结成的群体是小规模的、移动的群体。从生态学的角度看，这是人类采取的“最为成功、最具灵活性，也是对自然生态系统损害最小的生存方式。”[9]采集、渔猎文明是原始文明，在这一阶段，人类只能捕获生态系统中的一小部分作为食物供自己消费。自然界对人类的承载力与对其他动物的承载力大致一样，人类的数量始终没有超过其他动物的数量。人类在自身生活的生态系统中消耗的生物生产量可能只占生物生产总量的0。1%[10]。换言之，处于原始文明时期的人类与非人动物的区别还很小。

农业革命改变了原始文明的一切，它使人们能够创建自己的小型生态系统来生产粮食。经过农业革命，人类开始具备了走向高级文明的条件。高级文明是人口数量比原始文明多、社会制度和组织比原始社会复杂、技术比采集、渔猎技术发达的文明。我们可把“轴心时代”（公元前800—200年）的中华文明和古希腊文明看作是早期的高级文明。高级文明的典型标志是出现了较为系统的意识形态（或思想体系），意识形态的基本功能是指引人们的价值追求并指导社会制度的建构。如果我们像日本学者福泽谕吉那样把文明归结为智和德这两个方面，那么高级文明就是智和德都发展到较高水平的文明。智可典型地体现为技术和工具。高级文明已拥有较高水平的技术和工具，例如已有了铁器，而原始文明通常只有石器。德既可体现于礼乐制度，又可体现为人的德行和智慧，特别是体现为各行各业精英们的德行和智慧，尤其是政治精英的德行和智慧。高级文明已有了复杂的典章制度，已有了较为复杂的、由众多人组成的组织，已产生可领导复杂组织的领导者。

据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YuvalNoahHarari）看，每一种动物都有某种语言，但是非人动物不会虚构。无论是人类还是非人动物，都能大喊：“小心！有狮子！”但是，只有智人能够说出：“狮子是我们部落的守护神。”“讨论虚构的事物”正是智人语言最独特的功能[11]。恰是这种虚构且以虚构为真的能力让人类走向了高级文明，让人类创造了文化。恰是文化使人成为追求无限的动物。文化使人对食物的追求不再满足于生存之必需，从而使食物和进餐过程都带有意义，例如，中国古代君子“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即食物的新鲜程度、色泽、香味、烹饪、形状和佐料都必须达到特定水平才会为君子所食，并非仅填饱肚子就行了。文化使人对居所的追求不再满足于遮风避雨，而趋于追求无限豪华，如中国古代从阿房宫到圆明园的豪华建筑，以及当代富豪的豪华别墅。简言之，文化使人的欲望超越了非人动物的本能而趋于无限扩张，使人所使用的任何器物都具有文化所赋予的意义。蚂蚁或许也会储藏过冬的粮食，但它们不会无止境的囤积粮食，大型食肉动物会凶猛地捕食食草类动物，但吃饱了就不再捕食……人不是这样的，她他对自己特别喜欢、特别珍惜的东西（可以是非物质的）的追求是永不知足的。她他所喜欢、珍惜、追求的东西就是由特定文化所彰显的价值。

如果说原始文明已处于与地球生态健康之间的张力之中，那么进入高级文明之后，这种张力就随着文化和技术的发展而日益增大。人口的增多、人们物质欲望的提高和技术的进步都会加大人类对自然环境的改造力度，从而加剧人类对生态健康的破坏程度。越是接近原始文明的族群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越弱，越是发达的文明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越强。20世纪，地球上仍然存在一些过着很原始的生活的族群，他们亲近自然，生活简朴，其生产—生活方式比较符合生态法则，有很多值得现代人学习的优点。研究他们的文化和生产—生活方式对于我们纠正错误、谋求可持续发展具有很重要的意义。但经由农业文明而进入工业文明的人们不可能回到原始文明。一般而言，文明不可能停留于原始阶段，它必须发展。

汤因比认为，原始社会算不上文明，只有脱离原始社会进入高级阶段的社会才算文明。据此，则没有什么原始文明。但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不这么认为。所以，我们仍不妨认为，原始社会是原始文明，而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都是高级文明。

人之为人决定了她他一定要改变环境、追求理想，一定要创新。高级文明的人尤其这样。人毕竟具有动物性，动物性决定了人的有限性，人的寿命是有限的，智能是有限的，改变环境、制造物品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但文化又使人追求无限。人是追求无限的有限存在者。追求无限就是无止境地、永不知足地追求自己所认定的某些价值。这在历代精英人物身上体现得最为典型，而在芸芸众生身上体现得相对微弱。例如，杰出政治家对权力的追求是永不知足的，富商巨贾对财富的追求是永不知足的，大科学家对自然奥秘的探究和对知识的追求是死而后已的……人的有限性决定他必须有所不为，人对无限的追求决定了他必然死而后已地有所为，有限性决定了他必须在许多方面知足，对无限的追求又决定了他必然在某些方面不知足。

一个人在哪些方面知足在哪些方面不知足，决定了他是愚蠢还是明智。一种高级文明要求人们在哪些方面知足，激励人们在哪些方面不知足，决定了这种文明能否可持续发展。

我们可大致地把人类追求的价值分为两类：物质性价值和非物质性价值，或简称为物质价值和非物质价值。食品、衣服、房舍、汽车、火车、珠宝等，主要因其有形的物质形态而为人们所珍视、追求，此类物品的价值就是物质价值。亲情、友情、爱情、知识、艺术、快乐、幸福、德行、智慧、境界等也为人们所珍视、追求，这些价值都不是物质形态的，故可称之为非物质价值。当然，非物质价值必须依托于物质，如一本名著（如《红楼梦》或《瓦尔登湖》）的价值必须以纸质书或电子书的形式而得以表现。

绝大部分前现代思想家都劝诫人们，对物质价值的追求应该知足，对某些非物质价值的追求则应永不止息、死而后已。与此相应，所有的前现代社会制度都不激励大众永不知足地追求物质财富[12]，相反，前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和制度都抑制平民大众的物质欲望。这与前现代文明的技术不发达有关，却暗合了生态法则。

现代工业文明一反前现代文明的价值导向，非但不再抑制大众的物质欲望，而且以其意识形态、制度和媒体不断激励大众的物质欲望。它激励所有人都永不知足地追求物质财富，却不再激励人们无限追求德行、境界、智慧等非物质价值。这便使现代人陷入“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的恶性循环和生态危机而不能自拔。这也决定了工业文明的不可持续（关于这一点我将在下一节详加论述）。

工业文明无疑是比农业文明更高水平的文明，而原始文明无疑是最能与地球生物圈协同进化的文明。如果只考虑与地球生物圈的健康相协调，则最好回到原始文明。但文明是一定要发展的，我们不可能由现代工业文明退回到原始文明，我们甚至不可能回到前现代的农业文明。我们只能在继承工业文明的积极成果的基础上，克服工业文明的致命弊端，而走向一种更高水平的文明。如果说生态文明是人类超越工业文明的必由之路，那么生态文明必须是比工业文明更高级的文明。

生态文明是以生态学和生态哲学为思想指南、继承了工业文明的一切积极成果而与地球生物圈协调共生的真正可持续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