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媳妇”
一
有关“抢媳妇”的史料出乎意外地丰富,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全国各地虽然形式上有些许不同,但关于“抢媳妇”的传说却一直流传。只是直到近年来还实际存在这一习俗的地方则十分明显地集中于西日本地区。将这一习俗以文学形式呈现的,是在《日日新闻》上连载的田中贡太郎氏②的著名小说《旋风时代》。这部小说讲述的是明治初年,一位农村青年试图将村中士族的女儿占为己有却最终失败的故事,虽说是虚构的,但土佐确实是将“抢媳妇”的风俗延续了很多年的地方之一。中村星湖君的《掠夺》①中也讲述了发生在甲州的“抢媳妇”事件,但我还未曾拜读。然而正如我在后文中将要叙述的那样,此地的“抢媳妇”形式与其他地方稍有不同,即所谓“掠夺婚”的很多条件实际上并没有具备。
久保より江②的以“抢媳妇”为题的文集中,有一篇与之同名的短小美文。这篇文章并不是杜撰的小说,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有一位出生于博多的美丽女子来到九州大学一位教授的家中做女仆,她早已知晓自己因为家庭的原因而难以举行正式的“嫁入”,不得不以“抢媳妇”的形式嫁入夫家,然而她却加入了博多有名的“松唯子”③乐队,尽情享受闺中少女青春芳华的最后时光,小说将这种心情描写得淋漓尽致。同时在小说的第二章,作者对在这个女子之前出现的另一位“女中”④被意外“抢走”又由于本人拒绝而返回家中的故事进行了简略的描写。也就是说,小说讲述了在一个拥有古老历史的大城市中,直到大正年间还流传着这种习俗这一意味深长的事实。如果再试着读一读长崎历史的风俗篇就可以发现,上述博多的例子绝不是唯一、孤立的。
二
或许我们认为“抢媳妇”是作为一种文化用语,也就是以故意夸张的说法试图将该词中充斥的负面意味去除的新的说法,但这一点却很难简单地予以证实。在本章的开头部分我也认为这一表述较为妥当故而引用之,但使用这一词汇来表达这种习俗的仅仅局限于九州北部的一角,然而相似的习俗却在全国各地都能看到。
在长崎县内有“抢媳妇”习俗的地区中,在规模较小的岛屿还发现得较少,根据观察,现如今存在较多的是位于岛原彼杵的两个半岛上。关于后者,在《土之铃》①第十四辑中,泉本季外君的《“抢媳妇”故事》是一个非常珍贵的记录。虽然并非文学作品,但由于季外君本是俳人,文风活泼轻快,字里行间让人感慨万千。我曾拜托他撰写续篇,希望能将其编入《甲寅丛书》,终未如愿,倏忽已三十余载。由此也可知我们对这一问题已经关注许久了。
这里列举较为重要的一点。当事人也就是被抢走的新娘本人的自由意志究竟在何种程度上被无视,这一点是尤其值得我们关注的。最初的亲事一般是居住于同一地方的人们内部结成,男女双方都互相知根知底,与荒蛮之地的生活志中经常见到的那种无论是谁只要是女性就将其随意带回家中成亲的做法完全不同。因此,一般情况下女性都会提前知晓情况,只不过是违背了父母二人的意愿而被强行抢走,对于女性本人来说并不存在“偷袭”的情况。然而在泉本氏详细论述的西彼杵郡某村的例子中,女子本人显然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段落是,似曾相识的两三个邻村的男青年前往山中女子砍柴的地方,当女子询问前来此地的目的时,对方回答“来抢媳妇”,于是二话不说就将女子扛在肩上带走了。此时女子高声喊道“放我回去”,却连自己将要成为谁家的新娘都无从知晓。此后即将成为新娘丈夫的男子走来,女子便对他说道:
君若知会,定当顺从。白昼抢夺,惊我泣我……
也就是说,女子埋怨对方“你早点告诉我的话,我不就乖乖地跟来了吗?光天化日之下突然被你们扛在肩上带走,让我惊吓哭喊(这样多不妥啊)①”。所谓“抢媳妇”对于年轻男子来说也是一件大事。如果早知通常都会以失败告终的话,那么这“伟大”的计划也就纯粹出于“有趣”,很难让人实际付诸行动。也就是说,以这种形式得来的婚姻却也能让女性满意并过上幸福生活的先例已有很多,男性想到这里,便下定决心开始行动,于是“抢媳妇”也就逐渐变成一种风俗长久地流传下来了。
三
关于上述“抢媳妇”事件,以女性视角所做的记录十分欠缺,这是很正常的现象。然而泉本氏留意到这一点,并试图听取女性们的感受和经历。根据某位老妪的回忆,这个地方的母亲们经常向自己的女儿们详细讲述自己被“抢”时的经验教训。虽然并没有写明具体的内容,但从老妪的话里话外综合判断,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第一,不要哭闹。第二,看准抢走自己的男性,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能满意,则竭尽全力表明拒绝之意,同时尽量拖延时间,以充分思考逃脱的办法。如果日久见人心,逐渐发现对方的优点,觉得对方尚是可托付之人的话,则要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再答应这门亲事。当然,对于年轻女性来说,这种毅然决然的态度很难做到,就算想要强硬一点,也通常会因为内心软弱而最终束手就擒。另一方面,以现在的一般感觉来说,使用蛮力来强迫女性就范的男人如何能够成为一个模范丈夫?然而这样的求婚方式却频频出现,在一直以来都传授这种经验的地方以及在那样的时代里,女性对于此事的心理准备以及期待值都应该与当今新社会有着很大的不同。也就是说,这属于性别教育的根本法则上的差异,从结果来看,不如说古老的方式更加实际一些。
换句话说,抱有“有没有谁来‘抢’我呢”或者“今年之内再不被‘抢’走,就……”这样想法的女性不在少数。虽然任何村庄都有前往观看婚礼的习俗,但据说也有前往观礼的男性看到别家新娘身着盛装的娇媚姿态,从而无法自拔,最终趁人不备将其抢走的事情发生。或者女性在祭祀或其他休息日外出之时,途中遇到的男性仿佛恶作剧般地将手搭在其肩上并将其抢回家中。虽然这只是一种轻薄之举,但竟然有女性听到这样的故事之后,与其说感到阴森可怕,不如说会有些心潮澎湃。当然,这种习俗此后便渐渐地废弃了,但我们可以想象,过去曾有无数女性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自己的婚姻生活的。
四
如果将其解释为古代社会中的雌伏心理,或者是面对强者时弱者的仰慕之情,那就大错特错了。似乎有那么几种有些复杂难以言说的近代式观念,曾在这一心理的背后悄悄地发挥作用。一言以蔽之,就是人们认为这种婚姻是“安全”的。村里年轻女孩众多,男子是否一开始就看中自己而用心良苦呢?弄清这一点,是了解对方是否诚心诚意的绝好机会。就算不用如此大张旗鼓,也有吟唱情歌、感慨叹息,或者时不时地温柔鼓励等多种多样的“和平”的求婚方式,但这些大多数都属于私密之事,因而其中难免混杂着谎言和欺骗。也就是说,到了“抢媳妇”这一步就是只进不退的宣言、颇费心思的努力,同时也是伴随着风险的大事。无论如何,这件大事单靠一个人的力量也无法决断。也有不少人认为,如果没有少则三至五人、多则十人以上的亲朋好友的帮助,是无法如愿以偿的。
通过比较各地的事例可以发现,年轻人们对于这项计划都出奇卖力,在冷眼旁观之人看来,似乎是倾注了过多的精力与智慧,是得不偿失之事。但他们的举动绝不是出于同情心或虚荣心,不得不说是一种性的亢奋在深层发挥着作用,其中虽然也不乏逢场作戏或是半开玩笑的心理,但总归包含着某种判断和决心,而且参与其中的也并非全都是未婚者。按照最为正常的方式,当事人或者其亲友会将这个计划事先告知年轻人中的头领。多数情况下男方的父母以及重要的亲戚都会参与其中。因此,最后做出行动指示的,并不一定是一时头脑发热的愚蠢之人。
明治末期《人类学杂志》的第二十八章第六节中记录了位于鸟取县西部角落的弓滨半岛附近的例子。这一事例中的女子也是事先毫不知情,但在这里却称之为“yomemosoi”①,想要“搬走”新娘的男子则必须与“若连中”事先商量。“若连中”了解情况后,首先令其立下誓言,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抛弃那位女子,然后才开始着手策划。而这里的方式则有些过于粗暴,他们将女子藏于仓库之中,“若连中”的成员中选出三人轮流给女子从外面送来食物,而女子则要被迫听取男子的劝说。若不答应,则不允许其与父母见面,因此柔弱的女子通常都会乖乖就范。然而结果却令人意外。通过这种方式结合的夫妻通常都会白头到老。由此,至少我们可以说这是由于当时的婚姻保证制度比现在更为有效,而一般情况下不会出现离婚的情况,也可以说是“katsugenyobo”①的一大特色吧。
五
然而,女子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五花大绑地从竹林中带走,这种情况过去原本就不多,今天恐怕也很难见到。在外村寻找即使捆绑也要据为己有的心仪女子,这样的事哪怕在小说中也绝无仅有,更不用说在现实当中了。这是因为在同一村庄里,男女之间了解对方、慎重选择、互通心意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这里能够想到的问题是所谓选择自由。在上述情况下,对于一家或一族来说选择的范围有限,但对于未婚者本人来说却有些过于宽泛了。所谓“娘组”的通常认知,在每个部落甚至每个时代都不一样。当有两三位心思缜密、性格内向的女性处于姊辈的地位时,她们就会对毫无结果的恋爱抱有极度的戒心,或者不断强调自己身边那些勉强促成但不得善终的例子。然而,此时就算只出现一位“小七”①或是“御染”②这样的人物,她们的观念也会受到影响而一下子变得非常激进,当下的喜悦与陶醉也会令人不能自拔,因此可以说,来自外界的刺激会对人的观念带来巨大的影响。我们可以想象,是否存在“抢媳妇”这种奇特的习俗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年轻女性的生活计划。我认为,二话不说扛起从未相识的女子就走的情况是后来发展起来的,与此前的冒险行动之间存在着些许的差别。
在九州西北海岸附近,人们将“相思”称为“aomochi”(栗饼),或者是模仿中文发音称为“shansu”。甚至在有些地方,认为“相思”就是可以“抢”的人,甚至是“必须抢”的人。当然,这其中也有一定的章法,它与单纯的“私奔”和“najimizure”③不同,必须有是江户前期大坂东横堀瓦屋桥的榨油店的十六岁女子,她与自幼便入其家门的学徒久松是恋人关系,但“御染”下定决心嫁入另一户人家,腹中却已怀上了久松的孩子。于是,当“御染”一家人受邀前往对方家中做客时,“御染”和久松一同在仓库前面殉情了。举出这个人物的目的与上述相同。
“doshi”或者是“若者组”的干预,有时甚至男方的亲戚,尤其是亲戚中的女性也会参与协助。古代文学中也有“oyasakurutsuma”①一词,“不被父母认可”的情况便成了净琉璃中的悲剧,然而用儒教的教理来解释此种现象的做法至少是与民间的基本事实不相符合的。一般情况下,这二者间的对立都会以结为连理不离不弃的人们的胜利而告终,而使其受到阻碍的主要原因,是不愿令自己年迈父母伤心的女子的温柔心灵,以及由于对未来没有把握而抱有的恐惧与不安,最重要的是对男性的信任还不够。因此对于女性来说,男性如此大动干戈地将“抢媳妇”付诸行动既是一种考验,同时也是一种勇气的源泉。而令人悲哀的是,如今许多动辄将所谓真理挂在嘴边的女性“指导者”们却对这一事实一无所知。
六
当然,近世也有许多由于女性拒绝,“抢媳妇”无果而终的例子,而如何处理这一结果却尚未在各个地方形成统一的方式。在伯州弓滨,人们会将二人长期隔离起来,抱着“必胜”的心态施加巨大的压力;而在彼杵地区,在事情最后尘埃落定之前,由“若连中”担任起保护女子的责任,万一最终事情不成,就随便履行些程序,将其送回到父母身边了。当然,后者是进化之后的形态,如果事实如此,也算是没有什么太恶劣的影响,但如此一来,就与近来近乎暴力的做法水火不容了。通过观察我们可以发现,即使在以“嫁入”为起始的婚姻方式普及之后,依然存在一种试图将限制这种家长权的一个途径保存下来的做法,但这只是一种新的尝试,并没有在全国范围内普遍确立起来。
也就是说,正如女性的软弱在现在也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品质,在过去尤其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传说有人为了让不情愿的女子就范,在嘴对嘴喂饭的时候将铁浆吹入对方口中,强行将其牙齿染黑,当然我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就算没有这么野蛮,其他形式的压迫也一直都没有间断过。作为一种自古以来的习俗,如果男女二人同食一份食物,则相当于二人成为一体密不可分了。因此,很多女子甚至不敢随便触碰饭食,因为一旦吃下就等于承认了这门亲事。在哭泣与抱怨中,或许一不小心就会说些对自己不利的话。如此一来一旦被父母知道而受到责备,就会让自己处于进退不得的境地,最终只能答应。当然,此时女子与父母间的沟通会被人妨碍,她们不仅不能看到父母的脸色、观察父母的眼神,而且会受到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蒙骗,从而无法了解真相。泉本氏的文集中记载,曾有一位女子在警察的帮助下成功逃脱,在消失了四五天后回到家中。然而父母却只相信一面之词,认为女子已经向对方妥协,便将其责备一番后逐出家门。走投无路的女子只得给对方捎话说“就麻烦你再‘抢’一次吧”,而后对方前来将其带走。总之,这种让女性惶惶不得终日的习俗逐渐荒废,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这种习俗与后世的“嫁入”婚也是难以共存的。原本是女子心甘情愿嫁入夫家的婚姻,却多数以父母将其逐出家门而告终。
七
话说回来,人们当初是在怎样的背景下,想出这种荒谬野蛮的方式的呢?迄今为止的学者们总是将其简单地归结为“掠夺婚”的残留,这也许是事实,也许只是一派胡言。总之,这种自古以来的习俗继续存在的必要性和理由至今都没有被明确指出。我们所听说的“掠夺婚”是在不同氏族之间进行的。而现在的“抢媳妇”则一般是在村内,对方也都是认识的人。一般情况下,父母自不必说,就算是女子本人也应该是事先知晓的。如此一来,只有父母拒绝将女儿托付给对方的时候,“抢媳妇”事件才会发生。若要将“抢媳妇”与“掠夺婚”视为同一习俗,恐怕需要有比前者更加野蛮的“勇气”才能够做到吧。
若要说服抱有上述观点之人,似乎需要列举出诸如“为何各家都不愿意将女儿嫁出”一类问题的各种理由,但其实这些问题当中明显存在着伴随时代发展而出现的变化。直到今天,拥有女儿的父母也会认为轻易给对方承诺是一件有失颜面的事。在农村,很多父母就算心中认定这是一段良缘,也会按照村中的例行方法,拜托“媒人”多跑几趟,以示清高。一般谢绝对方的借口有“时机尚早”“尚未准备妥当”“小女尚未严加管束,于夫家无益”之类,都是些随手拈来的套话,虽然其中也隐含着倒逼对方说出“已知晓”“并无碍”之类的话的意图,但明里暗里发挥作用的,都是不愿自家劳力有所削弱的这种最初的心情。这一点,只要看看无论男方女方、媳妇女婿,总是“添人”的那一方更为热情,而“媒人”们也主要为这一方服务就能够明白。于是,“媒人”们开始活跃起来,在农村也是近百年左右的新现象,其原因就在于称心媳妇难找,以及男女“供求关系”从一开始就已经定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