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的高贵之处在于,除了有营养和感觉的功能以外,还有理性。理性是某种外来的、神圣的东西,它的一部分进入躯体后受躯体的影响,变成被动的灵魂,和其他灵魂一样,随躯体的死亡而湮灭;另一部分,一直保持其能动性,继续其静观的生活,离开躯体后仍能独立自存,是不朽的。
关于这点,亚里士多德在《论灵魂》第三卷第五章中是这样论证的。在全部事物中,如同整个自然一样,每个事物都是潜在地从质料生成的,另外则是原因和制作者,从而制作了一切。这两者的关系,如同技艺和承受作用的质料的关系一样,这样的区别一定也存在于灵魂之中。在这样一种意义上,一方面,正是这种心灵(thought)[95],万物被生成;另一方面,思维造就万物,作为某种状态,它就像光线一样,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光线使得潜在的颜色变为现实的颜色。这样的心灵是可分离的、不承受作用和纯净的,从本体的意义上说它就是现实性。因为,作用者(主动者)永远都比被作用者(被动者)尊贵,本原比质料更尊贵。正是在这种观点的指导下,他将依附于灵魂的不朽部分的思维,即理性认识,同依附躯体的来自客观事物的作用而产生的感性认识,截然分割开来:
现实的知识与事实是同一的。对于个别事物来说,潜在的知识在时间上是在先的,但在总体上它并非在时间上在先,心灵决不能一时能思维,一时又不能思维。一旦被分离开,它就仅仅是它所是的那个样子,只有这才是不朽的和永恒的(我们并没有记住,这样的心灵并不承受作用,而被动心灵是可灭的),离开了这种心灵就不可能有思维。[96]
就亚里士多德而言,他是将理性和理性认识的对象,感性和感性认识的对象,彼此分割开来的。这点,他在《论灵魂》第三卷第四章中是这样论证的。
灵魂中的不朽的部分,即灵魂用来认识和思维的部分,无论它是分离的存在,还是它在广延上不能分离,但在定义上可以分离,我们都必须要考察它具有哪些不同特点,以及思维是如何发生的。进而认为,感觉有感觉的对象,作为理性思维的心灵,也有它特定的对象,它们彼此是各自独立不相联系的:
如果思维类似于感觉,那么它一定或者是某种承受思维对象作用的过程,或者是承受其他这一类事物作用的某种过程。虽然它不能感觉,但能接受对象的形式,并潜在地和对象同一,但不是和对象自身同一,心灵和思维对象的关系,同感觉能力和感觉对象的关系一样……在灵魂中被称为心灵的部分(我所说的心灵是指灵魂用来进行思维和判断的部分)在没有思维时就没有现实的存在。因此,认为它和躯体混合在一起是不合理的。如果是那样,它就会变成某种性质,如热或冷,或者甚至会拥有某种器官,就像感觉能力一样;但事实上它并不具有什么器官……因为,感觉能力是不能脱离躯体的;而心灵则是分离的。一旦心灵变成其对象,就像有学问的人一样,就是说他是现实的有学问的人(当他由于自身而实现其能力时就会发生),在某种意义上它仍然是潜能,但这和在学习或研究前的潜能并不相同,它自身能够思维它自身。[97]
由此可见,在亚里士多德的认识学说中,作为感性认识的主体的感官,同作为理性认识的主体的心灵,彼此是截然分离各自独立的。作为感性认识对象的可感事物,同理性认识的对象(实即思维本身),彼此也是截然分离各自独立的。进而作为感性认识的个别,同作为理性认识的一般,彼此势必也是各自分离和独立的。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理论中显而易见的矛盾。前面已经讨论过,他在批判柏拉图的理念论时,从理论上和逻辑上,正确地论证了抽象和具体、一般和个别的辩证关系,但在讨论到具体的认识论问题时,从他的灵魂学说出发,结果又像柏拉图一样将它们对立起来,结果导致唯心主义。
二创制:技艺和艺术
就亚里士多德而言,包括诗在内的文学艺术,在知识或学科的分类上是属于第三类的创制学科(知识)领域,而文学艺术又是属于技艺的组成部分,所以在进入正式讨论他的文学艺术理论以前,有必要先就此两个问题进行概述。
亚里士多德认为,创制的学科,有它的不同于理论学科和实践学科的特点。
(一)创制
创制的知识是关于材料的塑造和制造的知识。这里的材料,狭义的往往指语言材料,创制只是指词句的制作,“poietike”这个词,后来和“诗”(poiesis)是同义语。创制的知识和“技艺”密切相联系,创制知识和实践也紧密相联系。创制本身是一种实践活动,但创制的实践和伦理、政治的实践不同,伦理、政治的实践的目的只在于实践本身,创制实践的目的和价值则在于产品,例如创制诗的目的和价值在诗篇中。创制和求知活动不同,知识的对象是永恒不变的,是作为真理的真理。创制活动的对象则是可变的,如果对象不可变,创制活动也就无法进行。
亚里士多德认为,变动的事物可以是创制、制造的,也可以是实践的,但是,创制和实践是有区别的。因为,实践所具有的逻各斯(推理)品质,不同于创制所具有的逻各斯(推理)品质,两者并不互相包蕴,创制不就是实践,实践也不就是创制。例如,建筑术是技艺,它是一种能进行制造的逻各斯(推理)品质,任何技艺都具有这样的品质,技艺和能进行创制的品质是同一的,它包含一个真正的逻各斯(推理)过程。因为,一切技艺都和事物的生成有关,它们对可以“存在”(“是”)也可以“不存在”(“不是”)的东西,如何生成的问题进行思考和设计。它的始点(本原、原理)是在创制者之中,而不是在被创制的事物中。凡是必然“存在”(“是”)的东西,都不是生成的并且也和技艺无关;凡是自然“存在”(“是”)或生成的事物也是这样,因为它们的始点是在自然之中。既然,创制和实践不同,技艺就是创制的而不是实践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技艺是一种机遇。所以亚里士多德说,技艺是关于创制的逻各斯品质,它的推理是正确的,而无技艺的品质的推理则是错误的。它们都和变动的事物有关。自然生成的本原是在自然之中,是同类生成的,例如,人生人。而人工制造物的本原则是在制造者之中,即制造者要思考和设计如何使它生成,即使它被制造出来。这里有个推理的过程,他对此有详细的论述。[98]在《尼各马科伦理学》中,他将此说成是逻各斯(推理)的品质,这种推理过程如果是正确的就是技艺,如果是错误的就是无技艺(atee),所以他说技艺是机遇,有偶然性。这是由于古代的技艺还是不成熟的,对此人们还没有必然的把握。
我们这里所讨论的以《诗学》为主要代表的文艺理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属于创制知识。他认为创制的技艺,就广义来说,就是给予原料以形式。创制的对象有两种:或者是完成自然所不能完成的东西;或者模仿自然所已经完成的东西。后者,就是美的艺术(指绘画、雕塑、建筑、诗歌、音乐等)的领域。人到世界上,就被赋予几乎获得一切技艺的能力,并且具有两只手,这是一切工具的工具。
尽管,亚里士多德以《诗学》为代表的著作,所探讨的领域主要是属于创制知识,与技艺(艺术)中美的艺术有关,但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是一个完整的密切相联系的整体,所以,和其他两门知识(理论的、实践的)同样也存在着内在的联系。
与第三类创制知识直接有关的著作,除了《诗学》外,尚有《修辞学》、《亚历山大修辞学》(伪作,可能撰写于公元前3世纪初)。但从第欧根尼·拉尔修保存下来的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目录来看,尚有大量与美学、美的艺术有关的著作:《论快感》、《论美》、《论艺术汇编》、《论音乐》、《荷马问题》、《奥林匹克赛会优胜者》、《毕提亚赛会优胜者》、《在狄俄尼索斯节的戏剧优胜者》、《论悲剧》、《戏剧的记录》、《谚语集》等。尽管以上这些著作都已佚失,但也足以表明,亚里士多德生前对美学和文学艺术问题是非常关心,是有深入研究的。
(二)技艺和“模仿的技艺”(美的艺术)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等著作,在批判柏拉图的理念论的同时,同样也将“美”这个概念同“善”这个概念几乎在同义上来论证他的以本体为核心的第一哲学。结果同样导致客观唯心主义。但他对文艺的观点,虽然和第一哲学有联系,还不能等量齐观。这是由于他将文艺看作是属于创制学科或创制知识,因此其理论基础是唯物主义的,或者说是现实主义的。这点,明显地体现在他的《诗学》这部伟大著作中,其中除了个别的地方[99],几乎不再讨论到美这个范畴,而是集中讨论文学艺术理论。正因为这样,策勒在讨论到亚里士多德的以《诗学》为代表的艺术哲学时指出:
要是美是一种性质,较之艺术作品更其是一种科学研究或善的行为,美作为艺术哲学的基础的概念是太笼统了。因此,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的开头,就将美完全撇在一边,而从对艺术的本性的讨论开始。[100]
的确,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主要探讨的是文艺理论,而不是美的理论。关于美的形而上理论,主要是在《形而上学》、《伦理学》、《动物的构造》等著作中讨论的。根据我们以上的理解,长期以来在国内美学界深有影响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他的论文《论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高度评价了《诗学》,这点无疑是值得肯定的,但他把这部著作归结为“美学论文”,其贡献在于阐明“美学概念”,则未必是妥当的:
《诗学》是第一篇最重要的美学论文,也是迄至前世纪末叶一切美学概念的根据。[101]
正是基于在概念上的混淆,这篇论文名曰讨论亚里士多德的美学,实质上是一篇崇尚柏拉图的客观唯心主义的美学及其文艺理论的翻案文章:
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以独立体系阐明美学概念的人,他的概念竟雄霸了……两千余年。但是柏拉图的著作比亚里士多德的具有更多真正伟大的艺术思想,或许他的理论不仅更深刻而且更充分,但它却没有披上体系的外衣,所以至今并未引起注意罢了。[102]
实际上,正是柏拉图在《会饮篇》和《斐德罗篇》等著作中,提出了以客观唯心主义为基本特征的,“以独立体系阐明美学概念”,并将这种“概念”贯彻到《国家篇》和《法篇》等中提出的文艺理论体系中。因此,同一个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肯定亚里士多德热爱文艺之余,依然要褒扬排斥文艺的柏拉图:
亚里士多德不如柏拉图要求这么高[103],他是宽大得多了,甚至带着热爱来看待艺术,尤其是对诗歌和音乐。他对诗歌和音乐底意义的了解,不如柏拉图的那样富有教育意味,可是远比他触及更多方面——不错,甚至有时还未免琐碎呢?[104]
关于“美”的理论同关于“文艺”的理论,彼此既有联系但又有区别,我们趋向于分别开来讨论,在本卷中正是这样处理的。
在亚里士多德那时,希腊语中尚还没有一个词汇,可用以泛指今天所指的包括诗、绘画、雕刻、音乐、舞蹈、戏剧等的“文艺”(或“美的艺术”)概念,而是将这些文艺部门从属于“技艺”,亚里士多德则将“技艺”归类于“创制学科”(“创制知识”)。
就希腊语的“teē”(“技艺”)而言,较英语的“art”(“艺术”)[105],具有更为广泛的含义:(1)手工技艺,尤其是指切割金属,以及制造金属器皿和造船的技艺;(2)获得某种东西的方式或方法,泛指手艺;(3)从事制作有用的手工艺品或美的艺术品的方法或规则;(4)手工艺品或美的艺术品。[106]亚里士多德在使用“teē”这个词时,往往兼有(1)和(4)两种含义。他在强调创制学科(创制知识)和实践学科的区别时,曾这样指出过,实践所具有的理性能力,不同于创制所具有的理性能力,两者并不互相包容,实践并不是创制,创制也不是实践。作为创制的技艺的基本特征是:
营造术就是一种技艺,并且是创制的理性能力。要是不具备理性能力,创制也就不是技艺,这种能力不存在,技艺也就不存在。所以,技艺和具有真正理性的创造能力是一回事。一切技艺都和生成有关,而进行技艺的思考,就是去审视某种可能生成的东西怎样生成。它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这些东西的开始之点,是在创制者中,而不是在被创制物之中。凡是由于必然而存在的东西,都不是生成的并与技艺无关,那些顺乎自然的东西也是这样,它们在自身内有着生成的始点。[107]
这里,亚里士多德不仅将技艺及其产物的技艺品同毋需人力干预的自然物区别开来,而且与伦理、政治行为的实践品德也区别开来。由此可见,亚里士多德所理解的技艺,既包括从事创制的能力,又包括由这种创制能力创制的成果。
循此,可见亚里士多德的“技艺”概念,具有如下的特点。
第一,技艺及其产品有别于自然,但各有其目的。他在《物理学》第二卷第八章专门讨论自然活动是否有目的时讲到,它们彼此间虽有根本区别,但仍然各自都有目的。他是循他的一贯的目的论观点进行论证的。在凡是有一个终结的连续过程里,前面的一个个阶段都是为了最后的终结。无论在技艺创制活动中,还是在自然产物中,假如没有什么阻碍的话,一个个前面的阶段,都是为了最后的终结。技艺创制固然是为了某个目的,自然产物也是为某个目的。由此可见,两者虽有区别,但在各自具有目的上,则又是一致的:
一般地说,技艺有些是完成自然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有些则是模仿自然。因此,既然技艺产物有目的,自然产物显然也有目的。因为,前面的阶段对终结的关系,在自然产物里,是和在技艺产物里一样的。[108]
技艺及其产品(制品)的根本特点,在于它是人造物。这点,被认为是公元5、6世纪时写作,归之亚里士多德名下的《问题集》的作者就清楚地指出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