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他后来在《权力意志》中所言,此时尼采觉得自己以前的生命和精神难分难解地被禁囿于语文学和教学活动中了——被禁囿于生命的一个偶然事件和权宜之计中了。严重的疾病恰恰给了他从平庸生活中脱身的机会,也给了他精神转变的强大动力。
一个典型病态的人是没有办法康复的,更谈不上自我康复了;反之,对于一个典型的健康的人来说,病患甚至可以成为生命的特效兴奋剂,成为促使生命旺盛的刺激物。实际上这就是今天浮现在我眼前的漫长的病患岁月。我好像重新发现了生命,也发现了自我。我品验了一切美好乃至微不足道的东西,通常是轻易品验不到的——从自身要求健康、渴求生命的愿望出发,我创立了我的哲学……我生命力最低下之日,也就是我不再当悲观主义者之时。因为,自我再造的本能禁止我创立一种贫乏的和泄气的哲学……[[德]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M]。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11。]
在尼采看来,让心灵摆脱怨恨,是走向康复的第一步。长期的病患使他摆脱了怨恨,理解了怨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由衷地感谢自己长期的疾患。当然,他也明确指出,“疾病乃是一种强大的兴奋剂。只不过,为了消受之,人得足够健康”。[[德]尼采。权力意志[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1304。]从此,尼采的哲学便开始向复仇感和怨恨感宣战了,开始攻击“自由意志”学说,而向基督教宣战只是由此产生的一个个别现象,否定叔本华和瓦格纳就更是顺理成章了。
2。摆脱叔本华的悲观主义
在《不合时宜的沉思》中,尼采提出了重建文化的概念的使命,并且提出完成这一使命的两个典型的不合时宜的人物——叔本华和瓦格纳。当时的尼采还将叔本华和瓦格纳看作两个极端自爱和自我训育的形象,提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教育问题,即通过一个新的自我驯养、艰苦的自我防御,走向一条通往伟大和具有世界历史意义使命的道路。
然而,1876年前后,尼采开始有意识地摆脱叔本华的否定生命的意志概念。后期的尼采断然与叔本华决裂,从根本上否定并摆脱了叔本华身上特有的一种悲观主义精神倾向。
在这个时候我理解了,我的本能所谋求的东西乃是与叔本华相反的,那就是要为生命辩护,即使在生命最可怕、最模糊、最具欺骗性的现象中:——对于后者,我已掌握了“狄奥尼索斯”公式。[[德]尼采。权力意志[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405。]
尼采认为,叔本华亦然耽于道德基督教的理想中,依然深深地受制于基督教价值,依然囿于那种应该受到诅咒的、目光短浅的善恶二分观念,以至于当自在之物不再是“上帝”之后,他便将其认定为恶劣的、愚蠢的、卑下的了。正因如此,叔本华把高等的理智理解为一种对意志的解脱,他不愿意看到对道德偏见的摆脱,不愿意看到天才的典型的非道德性特征。与此相反,他人为地把自己所尊重的东西即“非自身化”的道德价值,设定为最具精神性的活动的条件即“客观”观察的条件。
这样一来,叔本华就不能理解不同存在之可能性的无限多种方式,甚至是上帝存在之可能性的无限多种方式。而叔本华的道德偏见则最终导致了他的悲观主义态度以及对生命的彻底否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称叔本华其实最不懂得“意志”。
与叔本华相反,尼采则要为生命辩护。在尼采看来,生命可能正像叔本华所认为的那样充满了偶然、荒诞、无意义,甚至是可怕的和丑陋的,但他并不因此而否定生命。相反,他要用“狄奥尼索斯”式的精神对待生命,即使在生命最可怕、最模糊、最具欺骗性的现象中,他也要为生命辩护。这样,他就开始与生命悲观主义的叔本华分道扬镳了。
3。与教会化的瓦格纳分手
即便是在有意识生命的后期,尼采也对瓦格纳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承认自己对瓦格纳曾有过高度的热爱和尊重,胜过其他任何人。
那么,瓦格纳曾在哪些方面吸引了尼采,以至于使他成了瓦格纳的最初信徒呢?尼采最欣赏瓦格纳的乃是他以自己的艺术和风格所支持的反基督的美好部分。然而,1876年8月,尼采在受邀出席了瓦格纳在拜罗伊特音乐节的演出后,情况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尼采成了全体瓦格纳信徒当中最失望者。从此以后,尼采开始彻底与瓦格纳分手。
对理查德·瓦格纳,我曾有过高度的热爱和尊重,胜过其他任何人;而且,倘若他最终并不具有糟糕的趣味——或者一种可悲的强制性——,与一种对我来说不可能的“精神”品质同流合污,与他的追随者即瓦格纳信徒们同流合污,那么,我就毫无理由在他有生之年就向他告别了;他是当今所有难以认识的人物中最深刻和最冷静的、也是最受误解的,与之相遇比其他任何一种遭遇更有益于我的见识。[[德]尼采。权力意志[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92。]
推翻自己心中的偶像非常困难,无论这个偶像是一种抽象的理念还是一个具体的人物。把偶像推翻的过程,实质上就是在自己内心中把自己作为一个偶像崇拜者的形象推翻的过程,是一个摆脱依赖,发现自我的过程,而这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瓦格纳曾是尼采高度热爱和尊重的一个偶像,是当时所有难以认识的人物当中最深刻和最冷静的一个。是什么原因导致尼采在瓦格纳有生之年就与他彻底决裂了呢?是什么样的事件给尼采带来这样巨大的勇气,使他毅然决然地将自己心中的偶像推翻在地呢?
应该说,瓦格纳在1876年拜罗伊特音乐节上的表现,是最终导致尼采与瓦格纳彻底决裂的导火索。在这次音乐节上尼采发现了瓦格纳身上具有一种“糟糕的趣味”,并开始与庸俗的“精神”品质同流合污,与所谓的瓦格纳信徒们同流合污了。尼采这里所说的“糟糕的趣味”、庸俗的“精神”品质,指的是瓦格纳身上具有的“德意志狂和半拉子教会气”。[[德]尼采。权力意志[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93。]在尼采看来,瓦格纳是在前所未有地适合于成为异教徒的时候,却成了基督徒。要知道,这些都是与尼采最格格不入的东西,也是尼采最不能容忍的东西。这样看来,尼采与瓦格纳的彻底分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与瓦格纳彻底决裂了,但是,直到晚年尼采都一直坚持认为,与瓦格纳的相遇比其他任何一种遭遇更有益于他的见识。在尼采看来,瓦格纳事件具有典型的教育意义,是分析和认识现代人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个案。
当然,瓦格纳艺术观的转变也是导致尼采与其分手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尼采看来,此时的瓦格纳已经由追求艺术家的艺术转变为追求观众的艺术,由追求以质取胜转变为以量取胜。他认为,瓦格纳艺术是对病态的需要、对残酷的需要以及对无辜(即痴呆)的需要的三种最时髦的需要之间的一个妥协。这种艺术因力求统一性的意志,通过刺激观众产生持久且强烈的情绪而对其施暴,但却无能于着眼于作品本身的伟大品质的提升。
从尼采的教师观来看,他对于两位精神导师的背叛,恰恰证明了这两位导师的教育成功。在尼采看来,一个伟大的教师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能够也只能培养出一个背叛他的学生。他主张在两个主体和两个自我之间建立师生关系,开展教育活动和过程。在教育过程中,教师要保持自我,不能因渴望热爱学生、献身教育,而成为教育的附属,成为学生的奴仆,从而丧失自己的自我以及人格的独立性和完整性。同样,学生也要在教育过程中保持自我,不能因崇拜教师、依赖教师,而成长在教师的羽翼下,生活在教师的背影中,从而丧失自己的自我和独立性。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讲,尼采对于叔本华和瓦格纳神圣否定,既成就了叔本华和瓦格纳的教师伟业,也为尼采发现自己、破茧成蝶,实现精神的第三次飞跃奠定了基础。
(三)创造时代尼采
1883年至1889年是尼**神发展的否定之否定阶段,在这一时期,他的精神由狮子跃升为孩子,由神圣的否定阶段转变为神圣的肯定阶段。精神的神圣肯定阶段也就是尼采的创造时代。这一时期的尼采极为多产,尤其是在他1889年1月精神崩溃的前两年,尼采进入了一个创作的高峰期,使得他的思想臻至成熟,独创了自己的哲学体系。这一时期,尼采的主要作品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883-1885)、《善恶之彼岸》(1886)、《论道德的谱系》(1887)、《瓦格纳事件》(1888)、《敌基督》(1888)、《瞧!这个人》(1888)、《尼采驳瓦格纳》(1888)、《偶像的黄昏》(1889)和《权力意志》(1885-1889)等。
尼采的新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结尾部分完稿时刻,恰巧在理查德·瓦格纳病逝于威尼斯期间,这在某种意义上标志着尼采时代的到来,标准着尼采创造时代的开始。
1881年8月的一天,尼采在穿过希尔瓦波拉纳湖边的林带时,查拉图斯特拉的典型突然袭击了他,永恒轮回的思想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正如海德尔格尔所言,查拉图斯特拉是尼采用以宣讲永恒轮回思想的教师。什么是永恒轮回?就是肯定一切。查拉图斯特拉就是一位最善于肯定的人,但他的每一句话却都意在否定。
恬适的性情、轻捷的步伐、无所不在的恣虐和放纵以及其他一切对查拉图斯特拉这类人来说比较典型的性格,向来无人梦想过,而这些东西乃是伟人的本质。查拉图斯特拉就是在这个空间范围内,在同敌对者的和解中,认为自己就是一切存在物的最高典型的。[[德]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M]。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80。]
查拉图斯特拉的性格特征难道不正是尼采的性格写照吗?查拉图斯特拉的使命不就是尼采的使命吗?这种狄奥尼索斯式的使命促使尼采像一切创造主一样坚强地举起坚硬的锤子,向人这块丑陋的石块锤去,以便在乱石飞溅中雕琢出最美的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