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却不想听,那时候他的腿已经打上了石膏,行动颇不便利,因此只能被迫听着池樱不大体面地和别人吵架。
奶奶扎着头巾,苍老疲惫的手掌很轻地摸着池却腿上的石膏,用哈语问池却疼不疼。
池却看着奶奶头巾上黑色和红色交织的花纹,说不疼,没有感觉了。
因为信号实在太差,池樱挂了电话,还是很生气,一回来看到池却的腿,表情更难看,说:“你就是活该,搬回上海之后那些极限运动不准再碰了。”
上海被印在池樱户口本的祖籍栏,成年后她和丈夫在乌鲁木齐相遇,那个时候池樱跟着技校的姐妹一起,已经把一间商超做得很大了,她在她属于新疆的第一个春天遇见给家里采购物资的丈夫。
两条年轻自由的灵魂相遇的时候总是一往无前对抗着命运,池樱的父母已经去世很久,刚从上海来乌鲁木齐的时候,想的也不过是这里的冬天冷得有点欺负人。
但捱捱也就春天了,所以她带着无知嫁到草原,在夏牧场被拉着参加第一场拖依的时候,她还是认为自己的幸福具有必然性。
池樱就是那种结婚前十分相信爱情的女人,婚后又幡然醒悟,在草原上的生活比她想象得要更艰苦。有时候晚上下大雨,雨水通过毡房顶上的一个小洞滴到她的眼皮上,她觉得身上的被子像一张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薄纸。
然后她和丈夫提出要去城里,至少是镇子上生活,丈夫有些犹豫。
家里人都不同意他跟着池樱去镇上,池樱的那家商超现在也交给了别人打理,前段时间因为经营不善倒闭。
池樱吵架很厉害,但她那时候已经怀了孕,孕中是有些影响她吵架发挥出来的水准的,于是等她把池却生出来,就与阿勒泰藕断丝连地,一个人重新搬回了乌鲁木齐。
池却从奶奶的口述里大约知道母亲的前半生,他没什么想法,说实话池樱也不算没管过他,等到池却要上初中的年纪,池樱就重新把他接回乌鲁木齐,池却只能在放假的时候才能回到阿勒泰,看望年迈的外公奶奶和重病的父亲。
池樱美丽、要强,倔强得像她蓄长不剪的黑发,算是很严厉的家长,对池却成绩的要求非常高。然而池却不爱读书,也不是什么看一眼就能学会的天才。
一开始,池却和同龄人一样顺利进入青春叛逆期,池樱点评他的卷曲的半长不长的头发,抨击他喜欢的极限运动,池却一开始还会把情绪摆在脸上和池樱争辩,但和池樱往往在吵架的尾声说道:“这是我买的房子,你滚出去。”
池却是开门滚出去了,在乌鲁木齐个位数温度里,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那么正规的夜间酒馆。那里没人认识他,客人和接待都是池樱嘴里不务正业的“流浪汉”。池却站在门口,有个穿着裙子戴着帽子的维吾尔族的姐姐晃过来,说小朋友,你的头发卷卷的长长的,是不是搞艺术的哇。
池却说不是,姐姐就说,真漂亮。
池却离家出走没多久,就和从前一样,很快就被池樱找到。
池樱捂着鼻子不想闻空气里的香水味,池却在台上弹冬不拉,远远地看到她,还是把手放下了。音乐声停了,跳舞的姐姐回头问他怎么啦。
和池樱回家的那一路谁都没说话,乌鲁木齐已经下雪了,没堆积得多少厚,雪星子在路灯下反出微弱的闪光,那时候这座城市还没什么夜生活,周围都是沉默的风。在家楼下,他们碰到了下楼扔垃圾的邻居,问他们:“这么晚才回来呀。”
池樱笑了下,说:“是呀,带小孩出去玩。”
回到家,池樱在池却的衣服上闻到很重的烟味、酒味、香水味,问池却是否喝酒抽烟,和谁有没有过不三不四的拥抱。
池却看着池樱的眼睛说:“妈妈,没有。”
你是狗吗齐柏宜
高三暑假放得晚,只放两周,距离开学还剩几天,齐柏宜终于拿到了他的相机。
此相机是齐向原赞助,没选择最昂贵的品牌,注重镜片就配了一台说得过去的蔡司,本意是让齐柏宜用着玩玩儿,把现在在用的那台傻瓜机换下来。
他把相机一起拿到程昇家,电视不看了游戏也不打了,几乎一整天在摆弄他那台刚拿到手的机器。
甚至在近四十度的高温还问程昇说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拍东西。
“你谋杀,”程昇一点都不想出门,“要去你自己去。”
齐柏宜也不说话,照着程昇的脸就来了一张,抓到程昇相当嫌弃的表情,程昇觉得不好看,扑过去要他删掉,齐柏宜护着相机,一边笑,照片还是没有删。
外面实在太热,齐柏宜又实在手痒,把相机小心地放回包里,出门对着七七八八又奇奇怪怪的东西拍了一阵,身上的衣服就全部湿了。
天气太热没胃口,他没让保姆阿姨准备午饭,想着回家换一身衣服再睡个午觉。走到五楼,下意识往那扇贴了春联的门看了一眼。
他已经几天没去池却家,程昇说过后他也觉得自己叨扰,每天早上给池却发了短信息就跑到程昇家去蹭空调。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空调管道重新排布的审批下来,很快小区物业就会安排工人来家里重装管道。
齐柏宜发的短信息,池却每条都回他“好”,要么就是“嗯”,多的也没有了,齐柏宜本来也没指望他能说什么别的,也只是发条消息,自己玩儿了半天,拿出手机看时间的时候才看到池却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