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风蚀谷中还弥漫着薄薄的雾气,叶秀秀正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将一支新摘的野花插入海瀚案头的笔筒。那野花沾着晨露,嫩黄的花瓣在昏暗的石窟中显得格外鲜亮。就在这时,谷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响——是三长两短的特殊讯号,表示有重要人物抵达。
海瀚眸光微动,放下了手中的卷宗。几乎是同时,石窟外传来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守卫并未阻拦,显然来者是熟客。
“看来我们回来的正是时候?”一个清朗的男声带着些许笑意传来,打破了石窟中的宁静。
叶秀秀好奇地歪过头,只见光影摇曳的甬道口,两道身影并肩步入主石窟。火把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跳动在石壁上。
左边的男子约莫三十年纪,身着青灰色劲装,面容清俊却带着几分长途跋涉的风尘之色。他腰间佩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刀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谢”字——正是谢采座下心腹,与海瀚地位相当的陈徽。他步履从容,目光锐利却不失温和,入内后自然地扫视了一圈,在叶秀秀身上停留时,眼中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右边的女子一身赤色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长发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明亮逼人的眼睛。她腰间缠着一根泛着暗金的软鞭,眉眼间带着几分野性与不羁,正是朱雀堂首领白非人。她一进来就毫不客气地走到石桌边,自顾自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动作洒脱利落。
“海瀚,你这风蚀谷倒是越来越热闹了。”白非人放下茶杯,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正躲在海瀚身侧,好奇地探出小脑袋的叶秀秀身上,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这位就是让池青川那家伙都忍不住送礼的小丫头?”
陈徽则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北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放在石案上,“谢先生的意思都在这里。另外,我们沿途也听说了焚骨崖的事。”他的目光再次转向叶秀秀,这次带上了几分审视,“她。。。真的是你的童养媳?”
石窟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叶秀秀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不由自主地往海瀚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感受到布料下传来的温热。
海瀚面色未变,只是抬手,看似随意地覆在叶秀秀揪着他衣角的小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腕间的五色丝绳。那丝绳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牢牢系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是又如何?”海瀚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在空旷的石窟中回荡。
白非人闻言嗤笑一声,抱臂倚在石案边,目光在叶秀秀稚嫩的小脸上转了一圈:“海瀚,你什么时候好这口了?养个小丫头在身边,就不怕噎着?”她话带戏谑,眼神却锐利如刀,显然并不全然相信,更觉得此举荒唐。
陈徽没有笑,他的目光从海瀚脸上,缓缓移到叶秀秀紧张的小脸,再回到海瀚那里,语气依旧平静,却步步紧逼:“是谢先生想知道,还是池青川希望她是?焚骨崖上的一场戏,瞒得过那些蠢货,瞒不过有心人。你将她置于风口浪尖,总得有个能立得住的说法。”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清晰,“‘童养媳’?这身份固然能暂时堵住悠悠之口,让她名正言顺留在你羽翼之下,但往后呢?你可想过这名声扣上去,将来如何摘下?”
他的话语如利刃般直指核心,点破了这层身份背后所有的算计、无奈与潜在的风险,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叶秀秀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那些深意,却能感觉到陈徽话语里的质疑和压力,她的小脸微微发白,却倔强地仰起头,看着海瀚紧绷的下颌线,从那熟悉的轮廓中寻找一丝安全感。
海瀚沉默了片刻,石窟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他低头,对上叶秀秀那双带着不安却又充满依赖的大眼睛,那目光清澈得能照见人影。
随即,他抬眼看向陈徽,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我海瀚行事,何需向他人解释她是谁?”他的指尖轻轻捏了捏叶秀秀的手,那动作轻微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占有意味,“至于将来……”他语气淡漠,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我自有分寸。就不劳二位操心了。”
这话既是回答,也是送客,言简意赅却不容反驳。
陈徽与海瀚对视片刻,终是微微颔首,不再追问:“既如此,你好自为之。”他转身,青灰色的衣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带起一阵微风。
白非人挑眉,似笑非笑地又打量了叶秀秀一眼,也跟着朝外走去:“啧,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她的笑声在甬道中渐渐远去。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甬道尽头,叶秀秀才轻轻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海瀚握着,那温暖的触感让她心跳微微加速。她小声地、带着点不确定唤道:“大哥哥?”
海瀚松开手,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略显生硬,却似乎比以往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他的手掌很大,几乎能盖住她整个头顶。
“去练字。”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清,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针锋相对并未发生,但空气中还残留着几分紧绷的余韵。
“哦……”叶秀秀乖乖爬回小几旁,拿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她偷偷抬眼,看着海瀚线条冷硬的侧脸,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陈徽的话——“童养媳”……原来这个身份,是保护,也是枷锁吗?但只要是能留在大哥哥身边,她好像……并不在乎。笔尖的墨渐渐凝聚,最终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团。
这日黄昏,夕阳如血,将风蚀谷嶙峋的怪石和绵延的沙地浸染得一片赭红。光线变得浓重而迟滞,空气里浮动着金色的尘埃,仿佛天地都屏住了呼吸。
海瀚独自坐在一块被风蚀出深刻纹路的巨岩之下,背脊挺直,周身却笼罩着一层难以穿透的孤寂。他微低着头,就着天边最后那点惨淡的光,一言不发地打磨着一柄弯刀。他的动作沉稳而机械,砂石与精铁摩擦发出“沙…沙…沙…”的单调声响,在这片辽阔的寂静中被放大,一声声,不似磨刀,倒像是某种沉重的心事在反复碾压,压抑得令人心口发闷。
不远处,一片平坦的沙地上,叶秀秀正蹲在那里,小小的身影被夕阳的余晖温柔包裹。她捏着一根枯枝,极其认真地在沙地上勾画。一大一小两个手拉手的小人逐渐成形,线条稚拙却充满暖意。在小人周围,她还画了许多代表小花的圆圈,和一颗光芒四射的大太阳,每一道光线都用力地向外延伸,仿佛要驱散世间所有阴霾。她的小脸沐浴在暖金色的光里,长睫垂下,神情专注而满足,完全沉浸在自己用树枝描绘出的、拥有“大哥哥”和“太阳”的美好世界里,对周遭悄然凝聚的暗流毫无知觉。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碾过沙砾,由远及近。陈徽缓步走近,身影被夕阳拉得细长,如同一道无声的阴影,缓缓覆盖了坐在岩下的海瀚。他先是远远瞥了一眼那个仍在沙地上快乐作画的小身影,目光在她画的那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上短暂停留,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幽暗,随后才将视线落回海瀚手中那柄泛着冷光的弯刀上。
陈徽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这死气沉沉的谷里,倒是因为她,多了几分活气。比我们这些只会打杀、满手血腥的人,瞧着干净顺眼多了。”
海瀚磨刀的动作未有分毫停顿,头也未抬,声音低沉而淡然地回道:“小孩子心性,自己总能找到玩物,打发时间罢了。”
陈徽极轻地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冰冷,毫无暖意,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嘲讽,“是啊,小孩子…心思最是单纯,像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也最是容易…”他话音微妙地一顿,像毒蛇吐信般缓慢而危险,“…被染上颜色,被随意捏造,被…利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海瀚?”
海瀚磨刀的手几不可察地滞涩了一瞬,极其细微,但刀刃与磨石之间立刻发出一声短暂而刺耳的错音,打破了原先沉闷的节奏。
陈徽仿佛全然未觉这细微的失控,嘴角却几不可见地勾起一丝冷意,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如冰冷的蛛丝,无声缠绕上来,“自伊吾城一别,你我就未曾好好叙过话。池青川那边…想必没少在你身上费心思吧?听闻他最擅长的便是攻心,尤其是对…”他语速刻意放慢,字字清晰,“…心思纯粹、又格外重情义之人。他总是代价给得足,戏…也做得比真金还要真。”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冰冷的审视,飘向不远处对一切浑然未觉、仍沉浸在自己画作中的秀秀。那目光犹如无形的薄刃,刮过小女孩毫无防备的脊背。
海瀚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冷电,骤然与陈徽对上。深褐色的瞳孔在血色夕阳下急剧收缩,仿佛被精准刺中了要害,但他开口时,语气却竭力维持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伊吾城之败,是我技不如人,算计不周,无话可说。与任何人都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