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寒风如刀。凌厉的北风卷着砂砾,无情地抽打在房间的木质窗棂上,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哀鸣,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无数悲欢离合。
戌时已过,整个风蚀谷陷入一种异样的沉寂,白日里的喧嚣仿佛被这凛冽的寒风一扫而空,唯有巡夜帮众沉重的脚步声和间或响起的驼铃,固执地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在这片死寂中,海瀚躺在房间内那张硬邦邦的铺上,双目圆睁,毫无睡意。白日里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挥之不去,陈徽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叶秀秀最后看他时那双泫然欲泣、盛满不解与受伤的眸子。他清楚地知道,陈徽的疑心一旦升起,就绝不会轻易消散。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纯粹得就像大漠中突然出现的一泓清泉,根本不明白自己置身何地——这哪里是什么避难之所,分明是群狼环伺的险地。她多留一刻,就多一分被撕碎的危险。
必须送她走。立刻送她走。哪怕这样的方式会让她更难过,哪怕此生此世,她会因此恨他入骨。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海瀚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起身,他的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每一个脚步都精准地避开所有明岗暗哨。他来到营地边缘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负责后勤的巴叔已经等候多时。这位因家眷远在敦煌而相对可靠的老人,脸上写满了不安,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巴叔,"海瀚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后天清晨,运送废料的驼队会照常出发,前往敦煌外围。"他目光如炬,牢牢锁定老人惊疑不定的脸,"你想办法,把她藏进装废皮子的那个大筐里,夹带出去。不必远送,只要到有中原商队驻扎的绿洲集市就行。记住,绝对不可让她知道是我安排的。"
巴叔脸上的皱纹因恐惧而深刻,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海瀚头领,这、这使不得啊!陈头领和白非人盯得那么紧,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啊!"
海瀚猛地伸手,用力按住巴叔枯瘦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算我求你,巴叔。她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我不能…绝不能眼睁睁看她死在这里。帮我这一次。"
月光下,海瀚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和决绝,最终击垮了巴叔的犹豫。老人沉重地点了点头,嗓音干涩:"…好。我、我尽力。"
他们丝毫不知,数十步外,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正将这场密谈尽收眼底。白非人静立如雕像,她的呼吸轻得几乎不存在,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影子。直至两人离去,她才无声无息地退后,如一阵青烟般飘向营地中央那间最为宽大的房间。
房间内,油灯如豆,在风中摇曳不定。陈徽并未安睡,只随意披着外袍,露出结实的胸膛。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仿佛早已料到今夜会有客至。
"终于按捺不住了。"听完白非人毫无情绪波动的汇报,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想送走?也好…正好看看他到底想把这小麻烦送去哪里,背后又连着谁…"他抬眼看着如影子般立在下方的白非人,下令道,"盯紧巴图和那个小女孩。后天清晨,一旦他们有所异动,不必阻拦,放他们出谷。等到了西边那片无人沙丘区,再立刻把人给我请回来!记住,要活的,尤其是那小女孩,必须毫发无损。我倒要看看,海瀚这出戏,到底想怎么唱!"
一张无形的、冰冷的罗网已然悄然撒下。
而被卷入这场风暴中心的叶秀秀,此刻正经历着截然不同的夜晚。小姑娘压根没像海瀚所预料的那样,找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偷偷哭鼻子。委屈固然有,心口像是被尖尖的小石子硌着了,又酸又疼。但比起委屈,更多的是一种被最信任、最喜欢的人莫名其妙凶了的、熊熊燃烧的愤怒!
她的小脑袋瓜想不明白那些复杂的阴谋诡计,只认最简单直接的道理:百溪的大哥哥是好人,她救了他,他们应该是好朋友,好朋友就不能凶人!还凶得那么难看!那么坏!所以,海瀚凶她,就是不对!是天字第一号大坏蛋!秀秀再也不要理那个大坏蛋了!
她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气鼓鼓地在营地边缘人少的地方转悠,脑子里全是对海瀚的"声讨"。但忽而,她猛地停下了脚步。不对啊!那个坏坏的叔叔陈徽,白天不是把大哥哥拉到一边说了好久的话吗?说完之后,大哥哥的脸色就变得特别难看!还有那个总是没什么表情、让人心里发毛的白非人姐姐!他们是一起的!
"肯定是他们!"这个念头如火星迸溅,"肯定是他们跟大哥哥说了我的坏话!或者是他们逼大哥哥凶我的!就像故事里那些给好人下了恶咒的坏蛋一样!"
孩子的逻辑简单又直接,瞬间变得"无比清晰":陈徽和白非人是"病菌",让海瀚"生病"了才会这么坏!只要把这两个"病菌"赶走,大哥哥就会好起来,就会变回原来那个会对她笑、会温柔摸摸她的头、会指着天上的星星给她讲故事的好的大哥哥了!
这个"伟大"计划让叶秀秀瞬间忘记了那点委屈,满腔的愤怒找到了新的、明确的目标。她要靠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把"病菌"赶跑!顺便让海瀚看看,她可不是只会哭鼻子的小麻烦。
翌日,一场孩子气的"报复"轰轰烈烈上演。
清晨,负责伙食的帮众照例将海瀚那份早餐送去时,愕然发现那份馕饼被掰得碎碎的,活像被一群愤怒的小鸟啄过,而那几条深褐色的肉干上,被用黏糊糊、颜色刺眼的果酱,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龇牙咧嘴的超级丑的鬼脸!一旁还用果酱歪歪扭扭写了"坏蛋"两个字。
海瀚看着托盘里这份惨不忍睹的"杰作",尤其是那个丑得颇具抽象派风格的鬼脸,愣了好一会儿,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随即那笑意便湮灭在更深的疲惫与无奈中,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默默地将托盘推到一边,一整日都没什么胃口。
但这只是开始。当陈徽掀开房间门帘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那顶昂贵的门帘上,被人用炭块画了一个栩栩如生、伸着长脖子的大乌龟,龟壳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旁边还用尽毕生所学,歪歪扭扭写下"大坏蛋"三个硕大的字,每一笔都深刻入门帘,可见书写者之用力。
清晨的阳光照在这幅"杰作"上,路过的小弟想笑又不敢笑,个个憋得面色通红。陈徽面沉如水,冷声道:"擦掉。"但任谁都看得出,这位一向沉稳的二当家,这次是真的动了怒。
而白非人那边更是精彩。她惯常休憩的那块平坦巨石上,被人精心撒了一层细沙。这还不算,巨石背阴处,还被人抹了一滩黑乎乎、黏糊糊的东西,仔细看竟是捏碎的蜜枣混着果汁和泥土,在晨光下闪着可疑的光泽。
白非人如往常一样走去坐下,裙摆立刻沾上了一层灰扑扑的沙土。她皱眉刚起身,手指不经意碰到了那滩"毒药",黏腻的触感让她瞬间僵住,绝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的、名为"厌恶"的裂痕。她猛地甩手,盯着自己沾满黏腻污渍的指尖,周身的气温仿佛都骤降了几度,让偶尔路过的帮众都自动绕行。
叶秀秀躲在远处的大筐后面,看到这一幕,得意地捂着小嘴,笑得肩膀直抖。
但这还不够。叶秀秀决心要发动群众,孤立"坏蛋头子"。于是每当海瀚走过,她就立刻抱起她的小木剑,"哼!"地一声,把小脑袋猛地一甩,用后脑勺和整个背影对准他,同时还用她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对旁边恰好路过的帮众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巴叔早安!你今天看起来特别帅!特别威风!""阿木哥哥,你今天气色真好呀!"
对比之下,对海瀚那种彻头彻尾、充满孩子气的"无视"就显得格外突出和刺眼。巴叔等人被喊得一脸尴尬,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海瀚则面无表情,脚步不停,但周身的气压肉眼可见地变得更低。
她还开始更加卖力地从她那个仿佛掏不完零食的小口袋里"收买"人心,尤其针对那些平时与海瀚关系较近的帮众。她会把亮晶晶的奶糖塞进年轻憨厚的阿木手里,一脸严肃:"阿木哥哥,这个最好吃的糖给你吃!但是你不可以再帮那个凶巴巴的大坏蛋头领做事了哦!他是坏蛋!"
她会拿着彩色丝线,追着脸上有疤、看起来有点凶但实际上心软的石头叔叔:"石头叔叔,我帮你编辫子吧?你看我的辫子好看吧?…什么?你要去给海瀚头领送东西?不行不行!他是宇宙大坏蛋!不许去!"